林氏旗下的这家酒店可以说是上京第一,本来都是客流络绎不绝的繁华热闹,今天餐厅里却称得上空荡,和仪与江琦往那一坐,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都听得到。
“往下看。”和仪端起红茶抿了一口,歪头看向落地窗,“看到什么了?”
江琦饶有意味地看了一眼,似笑非笑:“莫不是人间。”
“如今可不是人间了。”和仪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再继续下去,这就是第二个阴界。我观江琦道长身上灵气并不浓郁,倒是阴气……我受伤的时候,身上的气机大概就是你现在的样子。”
江琦张开双臂低头看看自己,无辜地道:“阴气灵气都是气,和氏阴气发家,和氏还要歧视阴气修行不成?”
“倒没有歧视的意思。……我只是有些感慨,所谓的道,究竟是清静还是舒心。”和仪用叉子叉下蛋糕的一角,绵软香甜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开,她惬意地眯了眯眼,奶油软腻的触感缠在舌尖,她喝了口红茶,仿佛真是和江琦过来享用下午茶的。
“可惜了,”她咕哝道:“再过几日,特部那一院子的人,都是失了灵气,变成你如今这副样子吧?安老那一群老前辈一辈子向道,想求大道自然,道韵天成,想求玄术光耀,如今怕是不成了。唉,上了年纪,我也絮叨起来了,这边的奶油小方很不错,尝尝?”
江琦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唇角噙着三分笑意,阳光下分外真切,光影背面的半张侧脸却无端显得神秘幽深。
他缓缓道:“还有另一位同僚,叫颐,改日便能见到了,看在以后可能要共事很多年的份上,打他的时候别打脸。”
和仪是提着甜品回到楼上的,进去的时候宣帝正盘腿坐在雪白的地毯上打游戏,听见她过来头也没回,简单地招呼:“哦,我亲爱的老太太回来的。”
“陛下手眼通天。”和仪笑吟吟地递上打包盒:“这间酒店的小点心做得一向很不错,黑森林蛋糕和酥皮泡芙更是一绝,可惜那位甜点师傅生病住院了,您没有口福了。奶油小方味道很不错,红茶可以加果酱,旁边的小包上有口味标注。”
宣帝应该已经品尝了不少人间美味了,这会一尝奶油小方还是赞不绝口,不免对和仪口中另外两样心生向往:“甜点师傅生什么病了?带吾去看看他,他就好了。”
和仪没回答,而是用带着几分包涵的笑容看着她。
宣帝明白来,叹了口气,有些遗憾,“那就算了,吾先等一等吧,等他成为了吾的子民,吾一定要他天天做点心,只给吾一人吃。”
和仪微笑着坐在旁边,瞥了一眼他袍角金线勾勒出的刺绣纹样,忽然道:“我有一下属,是为千年罗刹女,也曾是古国巴国的圣女,献与古巴国母神的嫫罗甘娘,名唤阿梨,对您十分仰慕,不知您是否愿意一见。”
宣帝闻言转头来看她,一双桃花眼儿眨巴眨巴,很无辜的样子。
他生得一副精致十足的秀气样貌,头发散着胡乱搭在肩膀上,若不是胸前一片平坦,还真是雌雄莫辩。
“吾的信徒?”他还真乐意见一见,不过游戏的音效再度响起,他连忙回头去看,一边握起手柄一边不在意地摆摆手:“传她晚间再来觐见吧。”
和仪点点头,在旁边静坐半晌,忽然试探着问道:“您在人间大肆传播疾病,使凡人身染阴气,是想要掌控人间吗?”
“自然!”宣帝高高昂起下吧,自得道:“届时吾手握阴阳两界,以此为本推翻天庭轻而易举!吾便是三界共主!你嘛,这么识趣,勉勉强强封你个驻阴界大使当当。”他说着,轻哼一声:“都是远古神祗受人尊敬,缘何吾只可幽居地下困于就有,而他们天庭却高高在上?”
得,大使都封上了,我可真是荣幸啊。
和仪扯扯嘴角,提醒道:“阴界如今好像并不是属于您的。”
宣帝被她这样提醒,原本翘着的嘴角立马落下,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冰冷、高傲,满是‘神性’。
被那样冰冷的眼神笼罩的一瞬间,和仪只感觉心脏都停跳了,放在膝盖上的一只手紧紧握拳,直到宣帝轻哼一声,才微微松了口气。
宣帝扯扯嘴角,意味不明地道:“若不是你,吾又何至于丢了地府。单业务方,谁让你美呢?”他极具穿透力与攻击力的目光落在和仪的胸口,好像要穿过她的皮肉,盯紧胸腔中跳动的心脏。
和仪呼吸滞住,后心的凉意一股股往上窜,她近乎抑制不住自己出手的冲动,终于!宣帝移开了他的目光。
游戏里的人物死了一次,他懊恼地拍拍大腿,重新开了一局,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掌握人间,阴界很快就会回归吾的统治。这些凡人,在沾染阴气之后,很快就会转化为阴阳人,如同最低等的鬼物一般,一级级修行向上,阴阳两界取长补短,从此再无死亡,只有生,与消散。”
他如是说着,又笑着看了和仪一眼,“不正如同你们和氏一族历代和师一般吗?你知道,你们的称号为什么不是‘大师’吗?”
和仪转换姿势跪坐在地上,挺直了脊背,神情严肃认真,微微垂着的眼睫好像都透着悲悯与庄严:“师者,当与尸通。和氏和师,通阴阳解神意,是为鬼道掌门人,掌阳间鬼道不平事。是为……活死人。”
“你与你的爱人最近还是不要相处了。”宣帝淡淡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好像有些不爽,“你的本源被分出去了一份,落在他身上,足够保障他不受阴气侵扰了,你的阴气是大厉,寻常阴气侵蚀不得,你的未婚夫还要再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与你团聚。”
和仪低头称是。
然后的几天里,宣帝也没做什么,聚在特部的大家却完全不敢松一口气。
这日大雪,天气寒冷,和仪回家换了身衣裳,近几日为配合宣帝的喜好,她那些羽绒衣完全没了用处。
星及把熨好的斗篷搭在衣架上,从匣子里翻出一块黄中泛红的玉出来,给和仪系在身上,低声道:“抬头天凉,带着吧,冷了还能暖暖手。”
鬼使神差地,最近一段时间心情不好,腰间除了银铃什么都没有的和师微微点头,答应了。
星及又道:“一鹤给我打了许多个电话。”
和仪抿着唇,心里感觉复杂,沉默好久才道:“顾姨他们不是也病了吗?你去把顾叔顾姨和一松哥、一鹤接到林家去吧,你也在那边住下,这边就让兰姑他们留着。”
星及替她系斗篷的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看她,良久,才微微点头。
和仪捏了捏她的手心,轻勾两下,嘴上笑道:“不必担心我,我很好,宣帝长得不错,对着吃饭都能多吃两碗,你陪陪妈妈顾姨和一鹤吧。”
星及神情复杂,温驯地微微弯腰:“是。”
大街上行人寥寥,不见半月前车水马龙的繁华。
手机叮叮叮响个不停,和仪不用拿出来也知道是特部那边的消息,没看,披着斗篷迎着雪走在路上,道两边人间烟火不再,让人心里好不是滋味。
酒店已经没有什么服务人员了,和仪过去的时候提着厨房做的小菜,身后阿梨也拎着一个食盒,走到顶楼,江琦和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背对背站在走廊里,走廊中气氛尴尬,又飘着嫌弃。
“女人,呵——自己父亲都改认了,陛下怎么看得上你,软骨头。女人就应该在家里好好待着,出来做事能做什么?只能坏事!”那个俊朗男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颐,看向和仪的目光满是不屑。
和仪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转手把红漆小食盒递给了身后的阿梨,然后一捏拳头快速出招,一脚踹在颐的膝窝处,一边一拳怼在他的后心,然后看向旁边的江琦,一摊手:“没打脸。”
江琦默默鼓掌。
和仪动作利落之余,斗篷的下摆纷飞,腰间的银铃泠泠作响,煞是动听。
然而落在颐的眼中,最吸引他的却是那一块微微摆动的玉。
他急急忙忙身后去抓,和仪一巴掌拍在他的手上,拧眉:“你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打个魂飞魄散?”
“你怎么有这块玉?!”颐眉眼狠厉,撤下和仪腰间的玉捏着她的肩膀:“你说!你认不认识君倾?”
君倾姐?
和仪拧着眉,很摸不着头脑。
江琦眼看她一炮子就要敲在颐的面门上了,慢悠悠走过来解围:“今天是做了那什么银芽羹与糖醋鳜鱼吧?泡芙做了吗?陛下一大早上就在念叨了。”
和仪冷哼一生,二指掐住颐的静脉,他只觉一股钻心的凉风从手腕处钻进了身体里,本来还每当什么,等和仪带着阿梨进了屋子,颐才后知后觉地觉着心口好像被一只手拧得一样疼,额头上沁出密密的冷汗,疼得倒在地上,却咬着牙没发出一丝声音。
江琦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说你没事儿招惹她干啥呢?这不是擎等着找揍呢?”
约过了半刻,颐头上的冷汗才消了,咬牙切齿:“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那边和仪领着阿梨进了套间里,阿梨刚才一踏入走廊脸色就开始微微发白,此时踏入房间,止不住地开始浑身颤抖,刚一过门厅,就对着盘腿坐在客厅里地毯上玩游戏的宣帝拜了下去,她颤声喊:“母神再上。”
和仪眼睛微微一眯,又迅速换了一副笑容,从容施礼,“陛下,上回您说‘明日’见,是属下疏忽了,今日特带她来朝拜。”
再出来的时候阿梨已经钻进她的银铃里修整,脑袋里是阿梨从她出了门开始就源源不断的控诉,和仪耐心安抚着她,割地赔款。
那个颐是缠上她了,无论和仪去哪里都跟着她,阴气沉沉的,就问‘君倾’在哪里。
等和仪晚上实在是受不了了回到自家蹲在被窝里给君倾打电话的时候,窗户忽然被打开,一道鬼影悠悠然从外头窜了进来,在地毯上站定,从容地拍了拍衣上的落雪,听着手机听筒里传出来的女声,露出了优雅的笑意。
“啊!我受不了了!”和仪操起银铃过去把他一顿削,一开始颐还有还手之力,后来就完全是和仪单方面的痛殴。
一刻钟之后,颐努力保持优雅地挺直脊背坐在墙角,又很不优雅地对着正在与君倾通电话的和仪那边、或者说是和仪手上的手机喊:“倾儿!陛下说了,等三界命运共同体建成,他就把人间赐给我做封地!届时我为王,你仍然为后!原谅我吧,倾儿。”
和仪翻了个白眼儿:“他还说让我做驻阴界大使呢?怎么没给我也封个王当当?怎么不把阴界给我做封地?你有我能打吗?有我拳头硬吗?脸可真大!”
“狗男人,脸可真大。”君倾慢悠悠的调子从听筒里传出来,和仪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在那边优雅地翻着白眼的样子。
第96章 . 宣帝祭天,惨遭马仔背叛 二五仔和仪与……
君倾和颐的烂账不是三笔两笔能说清楚的, 和仪有生之年头次听到倾姐骂人,还是把人妈得狗血淋头的。
颐却好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握着手机、低着头, 听着电话那边君倾不带脏字的叱骂, 眼圈渐渐泛红,眼泪含在里面却没落下, 嘴里还偶有附和声。
似是激动,似是庆幸, 似是悲伤。
真是让人越来越看不明白。
和仪倚着凭几慢吞吞地啜着热水, 一边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 从一开始吃到大瓜的激动和隐隐好奇道现在只想睡觉, 她只经历了一件事。
听君倾对颐冷嘲热讽和颐唯唯诺诺赔礼道歉。
然而这一件事长达半个小时。
和师睁着一双死鱼眼坐在罗汉榻上,忽然觉得今天一鹤不在真是一件幸事。
本来还遗憾回来的时候家里一片漆黑, 现在?就凭颐跟她回来然后翻窗户进来打电话这一点,就足够这个小院被醋熏得冒烟了。
虽然其中也会有两分艺术手法,但顾一鹤也是真爱吃醋。
思及远方的爱人与家人, 和仪微微轻叹一声,转头看向不知何时挂了电话握着手机兀自愣怔的颐:“您老说完了?咱们再谈谈你夜闯我房间的事吧, 尾随就算了, 但大半夜往女生的房间里闯, 绝非君子之行。”
颐刚才就被君倾拿这点骂了一顿, 这会收敛着自己的情绪, 看了和仪一眼, 态度比之上午已经是大变样, 笑吟吟地,倒是拿得起放得下。
和仪这人吃软不吃硬,再看他脸上刚才被她痛殴的伤痕还在, 摆摆手,算是把这一页揭过了。
颐出了东厢房,还在墙根底下蹲了好一会,确定和仪房间里没有君倾的声音了,才揣着一颗满怀希望的心背着手走了。
他走没一会儿,君倾的电话就来了,开头第一句就是:“我马上去上京,晏晏你不要搭理他。他惹你生气该揍就揍,最近发生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什么忙。”
和仪轻咳一声,正襟危坐在床上:“倾姐您能来是再好不过的了,您这话说得,有什么您能帮我的?教化术士不成?”又道:“寒哥要过来的话您帮我劝住他,他现在好生修行,日后未必没有为陛下效忠之时。”
君倾仿佛明白些什么,停顿片刻,听筒里传来她“嗯”的一声,俩人没多说些别的,直接挂了电话。
和仪听着手机里“嘟、嘟”的声音,换了个姿势倚在床头,把被子拉到胸口,刚才匆匆起来披上的那一件羊绒披风被她随手一扔,此时委在地摊上散落着,衣角的刺绣花纹和地毯上的纹样好似融为一体。
夜幕沉沉中,她兀自沉思着,久久没有回神。
姿态看着轻松,其实浑身充满了戒备,鸭绒被带来的温暖并没有融化她的棱角,她这样过了许久,眼神落在地上,借着月光盯着地上的如意云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只是坐在那儿发呆,仿佛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手机的铃声唤醒了她,是顾一鹤。
那边很安静,安静到和仪好像能听到远在郊外的爱人的呼吸声,但其实那不过是她一个寂寞的人的自我排遣。
俩人隔着电话相对无言许久,顾一鹤忽然道:“晏晏,我等你。”
“好。”和仪无声地扬了扬嘴角,理智告诉她这会最好高谈阔论效忠宣帝,宣帝很吃这一套。
但感性让她压住了纷飞的思绪,只柔声对顾一鹤道:“做个好梦,”我的人间。
愿你永远都好。
阿梨的异状是第二天发现的,和仪探了她的脉,开了眼,望着她身上紊乱的气机,沉吟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道:“好像是……易和生?”
“论辈分,他是我本家老祖。”阿梨神情略冷,她的脸色实在不大好,脸颊是浓烈的红,唇色却很苍白,眼神透着狠厉,真如电影中的女鬼一样。
她对和仪道:“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身上留了一缕碎魂的萌芽,应该是作为后手以防万一的,我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未必。”和仪翻箱倒柜地把那一只玉白虎找出来,往上头滴了一滴血,放在阿梨枕边,可惜不知是少了至阳血还是上回法力用得太多的缘故,收效甚微。
阿梨闭目吐息半刻,忽地道:“你走吧,我这里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