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李的例,是许他统带旧部,给他划块地盘,让他在那儿做土皇帝。
当然不干。朝廷优容苗、李,乃是形势所迫,结果弄得尾大不掉。现在“形势一片大好”,怎么可以重蹈覆辙?
再者说了,赖汶光的兵都交了出来,正在那个什么“战俘营”里猫着呢,他自己不过光杆一支,想仿苗、李的例也无从仿起。
慈禧冷笑一声,说道:“苗、李两个,我看也没有几天好蹦跶了!他们自个知机便罢,不然,哼!”
这个话题暂不宜深谈,恭王说道:“是。赖某的处置,有两个办法似乎比较得宜,一个是交由关卓凡严加管束,一个是派他一个什么闲职。这个等关卓凡回京陛见,问问他的意见,再做夺定可好?”
两宫自然没有异议。
接下来谈到山东善后的事情。
恭王微笑着说道:“启禀两宫皇太后,说句实在话,臣最头痛的就是地方的善后。关卓凡不要朝廷一两银子,就把这件事情办了下来,真是帮了朝廷的大忙!”
两宫深以为然。想起克复金陵的时候,国库空空如也,原以为洪秀全的伪天王府里金山银海,办理善后的费用就着落在这上面,不想曾国荃一把火,把个金山银海全“烧没了”,朝廷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慈禧、慈安同时浮起一个念头:两相比较,还是那句话——“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慈禧沉吟道:“这个吴毓兰。似乎是淮军的人?”
恭王说道:“回圣母皇太后。正是。”
慈禧和慈安对视一眼。微笑道:“这可有点意思了。”
恭王说道:“启禀两宫皇太后,关卓凡用人,不存门户之见,这是国家和朝廷之福。”
两宫心里都很妥帖,慈禧含笑道:“六爷说的是。”
最后谈到了胜保的案子。
两宫和恭王,因为关卓凡的关系,对胜保都有心“曲以优容”,但碍于清议。“优容”到什么地步,拿捏不好。因此胜保的案子只好一直拖着不办。
现在关卓凡不但平定了美国叛逆,回到国内,也是接连剿匪大捷。以这份接近“定鼎”的功勋,即便言路上觉得轻纵了胜保,也当能体谅“上面”维持功臣体面的苦心。
于是定下了处置胜保的调子,大致是“革去一切品级职务,交由本旗教导管束”,连“永不叙用”四字都没有,这就为胜保日后起复留下了余地。
这个“调子”只是私底下的。台面上的程序还是要走。
大臣议罪,一向由重臣会同吏、刑二部。在内阁会议。这个“重臣”,首先指的是大学士,其次才是“军机处行走”。
于是上谕指定大学士周祖培和军机大臣宝鋆领衔,会审胜保。
胜保感觉,近日刑部提牢厅的司官和差役,对他的态度,明显地“客气”了起来。
其实原本也是“客气”的,只是那种“客气”是一种例行的“客气”。
对胜保这种所谓“浮系”的大员,刑部提牢厅的“潜规则”一向是“客气”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在自个手下坐牢的这些家伙,明儿是绑上菜市口杀头呢,还是官复原职,甚至一不小心,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
但这几天,提牢厅司官差役们的态度,“客气”到接近谄媚的地步了。
胜保正在奇怪,蔡寿祺来访。
蔡寿祺带来了两条消息。一,关卓凡陕西剿匪大捷;二,关卓凡回师经过蒲州的时候,痛殴德兴阿,把吕氏姨太太抢了回来。
胜保瞪大眼睛,呆了半响,突然放声狂笑。
他中气充沛,笑声没完没了,简直“声震屋瓦”,惹得提牢厅的差役纷纷过来偷觑,胜大人别不是发了癔症?
到了后来,胜保的眼泪、鼻涕都笑了出来,蔡寿祺看着,不晓得他到底是笑是哭,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劝慰,不免好生尴尬。
胜保终于止住了“笑声”,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说道:“好,好,这个关小三儿,我就知道他好!”
蔡寿祺第一次听到有人叫关卓凡“关小三儿”。心想即便是亲王贝勒,酒酣耳热之际,内室私交之间,最多叫他一句“关三”。胜保此言,还是出于提牢厅这种地方,着实不妥,要不要提醒一下他?
正在犹豫,胜保问道:“吕氏可是送进了我府中?”
蔡寿祺微笑道:“这倒没有。我听说轩帅派人另外寻了地方,请吕姨太分府别居。”
胜保大出一口气,连连点头:“好,好,真是贴心,真是贴心!若是送了进府,家里那只母老虎,吕氏可怜见儿的,怎么吃得消?”
又问道:“德兴阿呢?”
蔡寿祺说道:“走不动路,搁在车子里送回了北京。现在家里养伤,闭门不出,也不见客。”
胜保又想大笑,但他之前笑岔了气,嗓子也笑得有点哑了,“呵呵嘿嘿”了几声,咳嗽起来,只好做罢。
蔡寿祺待胜保平静下来,说道:“轩帅现正在山东剿捻。以轩帅之能,想来过不了过久就会收功。到时候朝廷就会正式开审克帅的案子了。”
胜保愣了一愣,说道:“那又如何?”
这个口吻,和他那个冤家德兴阿,如出一辙。
蔡寿祺也愣了一愣,心里说这还用问吗?
他隐然生出一种“无力感”,定了定神,说道:“学生以为,朝廷对克帅的处置,大约是开去一切品级职务,再加一个‘永不叙用’,应该不会抄家充军。总之,克帅的人一定是没有事的。”
胜保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竟似意有不屑。
他不同意蔡寿祺的判断,当然不是认为蔡寿祺的分析中,对自己的“处置”轻了,而是嫌他说的重了。
胜保此时的眼睛又重新长到了头顶。他想的,是如陈平出奇计脱汉高之厄般,出得提牢厅,便官复二品大员,职位嘛,倒不一定是兵部尚书,内务府堂官也过得去!
蔡寿祺带来的消息,极大地刺激了他的自信心。
胜保的这个态度,既令蔡寿祺不快,也觉得深为不安,为他进一步筹划的话就难以再说下去,泛泛地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过了几天,蔡寿祺再次来访,又带来了两个消息。一,关卓凡山东剿匪大捷,东捻已经平定。二,朝廷已下了谕旨,派了周祖培和宝鋆主审胜保的案子。
胜保听了,又是重重“哼”了一声。
宝鋆也罢了,这个周祖培,胜保一向是看不起的。
当年周祖培和肃顺同在户部做尚书,一个汉尚书,一个满尚书。尚书坐堂,司官送上公文,周祖培先看,肃顺后看。周祖培在公文上画了“行”的,肃顺但凡看不顺眼,一言不发,一律打上一个红叉废弃。
肃顺跋扈到了这个份上,周祖培却忍气吞声,不置一词。
这件事被朝野传为笑谈。胜保想,换了我,早就对肃老六老拳相向了。这个周祖培,活了一大把年纪,头发胡子全白了,骨头是不是也都酥掉了?
而且,周祖培既受肃顺压制,肃顺又是自己打倒的——胜保一向是以此自居的,自己就是周祖培的恩人。现在这姓周的居然高坐堂上,审起自己来了!这,这他妈的不是恩将仇报吗?
这两重因素叠加在一起,使胜保对这个主审官极其反感。
胜保这种态度,令蔡寿祺愈发不安。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要提醒胜保的。
蔡寿祺说道:“克帅,商城相国是河南人。”
周祖培是河南商城人,大学士在名义上相当于宰相,因此蔡寿祺称呼周祖培“商城相国”。
胜保皱眉,还是那个调调:“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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