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华垂下眉眼,嘴角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容,缓慢而认真地将纸张沿着原有的折痕一点点折回去,顺便抚平了上面的褶皱,指尖轻轻一弹纸鹤的脑袋,将它放在手心托举到面前细细端详了片刻,眼里流露出了些许的遗憾和不满。
可惜还要把它给师尊, 不然就可以偷偷扣下来了,他还没有见过太子殿下折纸鹤呢。
要不自己折一个给师尊?
元华心思散漫地想着造假的事,一只手已经诚实地把蔫着翅膀的纸鹤塞进了袖子里,一边琢磨着哪个鬼女折纸鹤好看,一边懒散地从半空落了下去。
望川台上睡觉的鬼王还保持着和他离开时一样的姿势,依靠着暗红的立柱,云墨一样宽阔的大袖在风里被吹卷出各种各样的形状,望川台上有结界,元华想离开就必须从他身旁经过,红衣厉鬼歪着头想了想,慢吞吞地双手揣在袖子里离地飘了过去。
他飘到一半,就觉得自己的袖子仿佛被重物钩住了,不过望川台上哪里来的重物?
元华站立在原地,想了想,也没有回头,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并指将自己的衣袖一划,柔软的布料落地,他抬腿就要走,腰带又被那个重物坠住了。
元华:“……”
他倒是想把腰带也割断,但他肯定,只要他敢把腰带割断,马上就会迎来爱的教育。
“看完了么?”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十分有耐心似的温柔询问。
元华沉吟了片刻,终于回头,对上一张绮丽美艳唇色殷红的脸,那张脸上挂着醉人的笑意,他视线往下移,就看见鬼王从宽大衣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勾在他的腰带上。
鬼王轻声细语:“谁教你偷看我的信的?”
他像是怒到了极致,反而笑容甜蜜起来,语气怜爱如耳语:“——难道是你那位君子端方的太子殿下么?”
元华霍然抬起了眼睛,直直盯着希夷君盯了半晌,有那么一霎那,他的眼睛都不自觉转变成了幽深如枯井的黑,十指轻微动了一下,指尖弹出尖利带毒的鬼爪。
希夷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他的衣袖,显然是感知到了他身上波动的鬼气,不过傲慢的鬼王显然并没有把这点威胁放在心上。
在他冷酷嘲讽的视线里,元华好像只是停顿了片刻,很快就收起了外露的鬼气,谦卑恭顺地低下头,将纸鹤从袖子里拈出来,雪白的纸鹤一露出头,就扑棱扑棱着翅膀,朝着希夷的方向伸长了脖子。
元华松开手指,纸鹤跌跌撞撞飞到希夷的腿上,安静乖巧地合拢了翅膀。
玄衣的鬼王没有第一时间去拆那只纸鹤,他低着头凝视脖颈修长的小动物,有那么一瞬间,元华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隐约的恐惧。
——恐惧?天不怕地不怕骄傲任性的鬼王也会有害怕什么东西的那一天吗?
希夷君望着落在他腿上的纸鹤,他很清楚在他离开时兄长的身体还不到穷途末路的地步,根本不需要动用纸鹤向他传讯,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有什么让他这么着急地传信过来?
他离开之时,危楼正要去往昆仑,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昆仑山那群剑修实力还不错,在修真界横着走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既然没有危及生命的危机,还会有什么事呢?
元华从他的迟疑中察觉到了某种东西,忽然开口:“您的兄长给您传信,说天衡星君——”
“你闭嘴。”鬼王带了点烦躁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元华从善如流地停下了话头,看着希夷郑重地捏起纸鹤,沉默了半晌,将信纸展开。
希夷看着那张信纸,很久都没有什么动作,像是凝固了一样,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信纸上忽然开出了一朵花儿或是多了几个他不认识的字。
元华看过这封信,当然知道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聪明人说话大概都有一种共性,只要他们愿意,就能在最短的篇幅内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得干干净净,连同妥帖的猜测和推断都可以总结为短短几句,只要一眼扫过去就能看个七七八八,再怎么慢也不至于看这么久。
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真的像个雕塑一样站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
过了不知多久,一直沉默的鬼王终于动了,他将信纸叠了两叠,塞进衣袖里,远远看着忘川,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回他出神的时间很短,几乎只是片刻的功夫,便打定了主意似的,猛地抬手将一旁的元华抓过来,心平气和地说:“你看,你偷拿我的东西,算不算是以下犯上?”
这出乎意料的问题令元华愣了一愣,就算是神经病的思路也不会这么跳跃。
不等他回答,鬼王便自问自答道:“当然算,虽然你是我的弟子,但基本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换了别人拿了鬼王的东西,现在已经被我扯碎了洒进忘川里去了,看在你叫我一声师尊的份儿上,我不欺负你,自己吊上链子,去忘川里待上十年吧,记得到时间了让人把你拉上来。”
说这话时他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并不认为把人扔进忘川是什么严酷的刑法,元华对于这样的惩罚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试图延迟一下受罚的时间,毕竟他还要去看看鬼王是怎么救天衡星君的。
“师尊——”
他声音刚出口,鬼王便像是料到了他要说什么一样,飞快地接话:“十五年。”
元华皱了皱眉:“可是……”
希夷君站起来,平静地截断他的话:“二十年。”
元华深吸一口气:“我……”
希夷转过头,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里都是冷冷的光:“你再说一个字,就是一百年了,你猜猜看一百年过去,你还能不能看见你想看见的人?”
元华面色骤变,希夷加重了语气:“三十年,因为你顶嘴,现在,过去拿链子。”
看着元华脸色青白又无法反抗,只能咬着牙下楼的背影,留在原地的鬼王松了口气。
他大概知道许时晰会给他传信,也打定了主意假装接收不到,只要不知道这件事就可以不用插手,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元华,这下可就不能假装不知道了。
元华为了证明邵天衡和巫主的关系,一定会让他出手救人,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不过在此之前,必须把元华支出去让他分身乏术,毕竟她胡诌的救人方法只有元华一个人知道,只要元华不在,怎么救人还不是他说了算?
——哎,徒弟都是讨债鬼。
希夷满心酸涩地揉了揉那张信纸,本来鬼王已经可以舒舒服服在望川台睡大觉了,巫主也能暂时下线,因为元华这横插一脚,他不得不假装出去为救人而奔波……
三十年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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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楼静静地离地四五丈悬浮在半空,阿幼桑打开窗户向下看了看,背着各色大小包裹的商人正沿着长长浮梯从危楼走到地面,不远处的城池城门大开,门口围着不少仰头看这边的人们。
他们看着危楼的眼神既景仰又畏惧,像是在看一个从传说里走出来的东西,时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平日里阿幼桑很喜欢听他们赞美危楼,但是这段时间她心情不好,连带着听这些惊叹都有些烦躁。
“我们还要多久能走?危楼里有这么多外来客商吗?”她合上窗户,回头去看尤勾。
尤勾正坐在小马扎上熬一锅药,闻言看了看外面,她这个角度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是一个下意识的姿势而已:“快了吧。大祭司一向希望我们多和外人交流,而且我们在各地有那么多生意,替我们打理生意的都是普通人,客商多不是很正常么。”
阿幼桑不说话了,她望着外面,眼神里有点郁郁之色。
从昆仑离开已经六日,其间大祭司一次都没有醒过,脸色愈发地苍白下去,被子盖在他身上阿幼桑都害怕会将他压碎。
阿幼桑将下巴压在手背上,轻声自言自语:“如果能让大祭司好起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尤勾手里剥药材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有些飘忽,忽然问:“阿幼桑,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能让大祭司醒来……我的意思是,你觉得鬼王可信吗?”
她的问话有些颠三倒四,阿幼桑却在第一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巫女比她表现出来的更为敏锐,眼睛微微一眯,忽然问:“是不是你发现了什么?”
尤勾想起昨日为大祭司守夜时忽然出现的那个男人,抿紧了嘴唇。
尤勾性格沉稳颇有主见,可是一旦涉及到与大祭司有关的事情,她就会乱了分寸,一时间竟然将这件事说出了口:“昨天……鬼王来了。”
阿幼桑睁大眼睛:“什么?!”
既然已经说了,尤勾索性说了个干脆:“昨天我守夜,鬼王突然出现,他大概没想惊动我们,只是我恰巧想起熏香该换了,就过去看了看……”
危楼本和巫主息息相关,巫主陷入昏睡,环绕危楼的结界也无法启动,一些剩下的防御法阵拦别人还行,哪里拦得住实力强悍的鬼王?
尤勾端着香炉一进来就看见了坐在大祭司床榻边的鬼王。
玄衣大袖的鬼王正伸手像是要去触碰昏睡中的巫主,月色下他的神情有些朦胧,尤勾一时间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还是那位容色惊艳的鬼王真的露出了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表情。
“他说他有办法为大祭司续命……”尤勾语速慢极了,思绪还不由自主地停在那个模糊的表情上,一回神就看见了阿幼桑怪异的眼神。
那个眼神……就充满了感同身受的同情。
尤勾:“???”
阿幼桑叹口气:“你……你也发现了吧?”
她的语气忽然激昂:“我就说不是我的错觉嘛!”
尤勾茫然地仰视阿幼桑,对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牙疼表情:“虽然不是很想承认……可是他大概是可以信任的吧,在大祭司的事情上……”
毕竟看大祭司的态度,他已经默许了鬼王的行为,这就说明,鬼王应当是可信的。
阿幼桑又想起那天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逛集市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感到忧虑,如果欠下这样大的人情,万一到时候鬼王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大祭司还能拒绝么?
尤勾还是疑虑重重,不管怎么病急乱投医,将大祭司交给一个只见过几次的人,这种行为也太过疯狂了点,阿幼桑倒是有点想开了,如果鬼王真的对大祭司抱有那种想法,说不定现在他比她们都要急呢,带着这种诡异的情绪,阿幼桑开始试着说服尤勾。
而正坐在天冠城城门上看着危楼的鬼王,全然不知道阿幼桑为了说服尤勾,给他安排了个怎样深情的人设,总结起来就是——鬼蜮之主深爱巫族大祭司,连眼神里都是隐藏不住的甜蜜爱意,甚至只要和天衡星君站在一起,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
以上内容,由巫女阿幼桑以名誉担保其真实性。
尤勾听完了阿幼桑转述的大祭司和鬼王“手牵手”在集市上“互赠定情信物”然后“送花”的全过程,又想到昨夜鬼王看大祭司的那个表情,思路被自然而然地带歪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而当时只是想低头看看巫主病情的希夷君:“……”
忽然有点冷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阿幼桑:我知道了!
尤勾:我也知道了!
希夷:????你们知道什么了?!
第85章 惊梦(完)
危楼在天冠城停留了三天, 将外来客商都留下后,就启程返回了极东之地,巫主依旧沉睡未醒, 每一扇门前都点燃了祈福的长明灯, 这灯火被捧在鲜花和明珠的环簇中, 日夜不熄地燃烧着。
巫主病重,一应大事都交给了尤勾处理,她与阿幼桑是族中孤女, 自小陪伴巫主长大, 忠心无可置疑, 因此她们说大祭司正在慢慢好起来, 谁都没有怀疑。
阿幼桑抱着一盆族人送的月光花,将它安放在窗口, 窗户边已经有了数十盆各色花卉,鲜妍明艳, 腾腾烈烈地盛开着。
她放下花盆后,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面前是一扇雕花的木门, 只要推开门就能见到大祭司了, 可是……
“阿幼桑?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阿幼桑浑身一震,有些惊慌地转头,尤勾站在她背后,微微蹙着眉头。
“我……”阿幼桑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她们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将人交给陌生的鬼王,反反复复地询问确认,直到确定了具体过程,确定是可行的, 才提着心同意了鬼王的要求。
——不问,不看,不干涉。
在他没有出来之前,什么都不做,每天只是等待。
鬼王进去了三天,阿幼桑就提心吊胆地在门口晃悠了三天,别说是她,连沉稳的尤勾出现的频率都高了不少。
尤勾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转而出了口气,眼神平静坚毅:“我们没有退路了,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那就相信他吧。”
她们又足足等了一个月,到最后几天,阿幼桑干脆整天盘腿坐在门口瞪着门扇,右手拄着一把刀,左手放着一坛酒。
她的思路清晰而直白,如果大祭司好了,那就用酒招待鬼王,如果他治不好大祭司想偷跑,她就剁下这个混账的脑袋让他陪着大祭司往生!
极其的不讲道理、护短、野蛮,但是阿幼桑就是不想改。
“吱——”
木门开启的声音轻若幻觉,阿幼桑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柔软的玄色衣摆擦着地面沙沙拖曳出来,她才猛然惊醒,从地上一跃而起,握着刀的右手有些隐隐的打滑,但她的心情和声音都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大祭司怎么样了?”
有着比女子更为昳丽的容貌的鬼王扬起下巴,他的嘴唇是一种极其不详的殷红,像是吸啜了生人的鲜血一般,苍白鬼魅的脸上一双眼睛幽深阴暗,听见阿幼桑的问话,他抱着双臂往门框上懒洋洋地一靠,忽然就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