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几年前被师尊从荼氏捡回来之前,他就习惯了干各种粗活,干活的时候他不必去想任何其他的事情,说来有些可笑,这三年里的三次大突破,有两次都是出现在他擦地板的时候。
擦地板令人心情愉悦乃至突破,这件事说出去估计要让无数的修者吐血三升。
荼兆盘着腿坐在地上,弯腰认认真真蹭着地板缝隙,连一丝一毫的灰尘都不肯放过。
明颐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个场景。
她的脚步停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点无奈,修真界有奇葩爱好的修士多了去了,有特别爱做饭的丹修,有喜欢种菜的体修,师侄不过是喜欢打扫房间而已,爱打扫房间的剑修……明颐沉默了一会儿。
反正剑修都是顶天的能打,她师侄是能打中的能打,有人多嘴多舌的话,打服了算完。
明颐随手抄起立在边上的笤帚,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地板——不是她爱干活儿,而是当你和一个不停打扫卫生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你还有点羞耻心,就不会放任自己坐着的。
“师兄下个月就要出来了,我记得你好像也轮到了防线的排班?”明颐问他。
荼兆低着头还在抠地砖纹路里的灰尘,闻言淡淡嗯了一声:“怕是见不到师尊。”
明颐想了想:“倒不是见不见得到的问题……”
这个明艳大方的女子脸上显出了一点真实的愁容:“你可能没有概念,但是以前凡是从抱灵泉中出来的人,莫不是修为大退,之前出来的那个长老,连剑都拿不起了……”
她停下话头,神情里多了点忧郁。
这三年来,明颐每一天都在害怕明霄从抱灵泉中出来后会修为大减,更甚至……天下最厉害的剑修若拿不起剑了会怎么样呢?被誉为万剑之主的仙尊,如果连引以为傲的剑都再也拿不起……
明颐不敢去想这个后果,只能拼命祈祷上天能怜爱师兄,不要让他经受这样的折磨,同时开始找寻能减轻抱灵泉对人体伤害的药物。
荼兆听见这话,正在细细抠地砖的手停住了。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师叔,黑水银一样幽深的瞳孔里辨不出什么情绪:“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他对抱灵泉没有什么了解,三年里翻阅了多少古籍文献也查找不到抱灵泉的来由,倒是听说过抱灵泉对人体的巨大伤害,但是具体的内容问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明颐抱着笤帚,像抱着自己的裂月刀一样,蹙着眉头:“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我找到了一张残方,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东西,或许有点用处,但上面记载的药物我闻所未闻……倒是有一味药,名叫柘红,生于千年之交的秋霜季节,要在第一场霜下来时采摘方有效果。这药不算珍贵,只是占了个巧字,我找人算了,千年之交的秋霜季节,五十多年前有一次,再下一次就要等到九百多年后了。”
荼兆握着抹布的手紧了紧,望着抹布里挤出来的水,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问:“是要逆转时间吗?”
明颐早就知道这个师侄聪明,也不惊讶他能发现关键,爽快地点头:“逆转个五十年总比快进九百多年容易,只要采了药就跑,不与时空中人事发生纠葛,就能安安稳稳地回来。我此次去大约要半个月,不知是否能赶上师兄出来,所以要拜托你想办法多留几日,若我没有及时回来,先照顾师兄几天。”
荼兆将抹布扔回水桶里,挑起狭长漂亮的眼睛,安安静静地说:“我去吧。”
明颐愣了一下,笑着摇头:“说什么大话,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掺和。”
她语气里带着笑,仿佛自己要做的是下山采买般容易的事,但荼兆只要一想就能知道,涉及逆转时空的,都不会是什么小事,万一出了差错……
“万一出了差错也是我实力不济,与你何干?”明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干脆利落地道,“这事儿本就该我做,师兄将你托付给我,难道我能让你去替我趟雷?你就安安生生待在白玉京,等我带柘红回来吧。”
荼兆见她态度坚决不留丝毫商量余地,也不再多说,转而开始打听逆转时空的相关消息,明颐不疑有他,一一道来:“说难也不难,这种玄妙的事情,大多都是危楼那边捣鼓的,巫族人修为不怎么样,于其他道法上可算是得天独厚,巫主常年不出门,我此次还是借了师兄的名义去信,才说动了危楼开一次阵法——听说那阵法开一次要花费半座山的灵脉能源呢!”
明颐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里带了点羡慕,就算她是太素剑宗的长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见着这样的金山银山会无动于衷啊!开一次阵法花半座山的灵脉,不知道危楼有钱到了什么地步。
荼兆听着,将这些话记在心里,又状似不经意地问:“柘红长什么模样?”
明颐伸出手指,在半空画了几道,凝着灵光的手指所过之处,有淡淡的灵芒闪烁着,勾勒出了一株体态纤长,模样平平无奇的植株的样子,她盯着这个玩意,叹口气:“柘红长在人间王气凝聚的富贵地,又留恋清幽贫苦的雅致环境……这俩条件不是自相矛盾吗?我估摸着我得找上一段时间,希望能在秋霜初至之前找到……”
荼兆在一旁接口:“会找到的,师叔不必担忧。”
明颐点点头,把笤帚放到一边靠桌子立着:“我来也就是跟你说一下这件事,明日我就去危楼了,你照顾好自己,把我给你的防身法器都带上,有人欺负你你且记下,别跟他硬碰硬,等我回来揍他。”
她看着荼兆的眼神,就像他还是几年前那个刚上山修为低弱的小孩子一样,荼兆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个真实的笑容,弧度很细微:“是,师叔放心。”
明颐胡乱摆摆手:“走啦。”
她一步踏进阳光里,荼兆站在她身后,抬起手,掐了个诀,庭院中明霄留下的阵法被激活,极寒的灵力流窜而上猛然缠住了明颐的身体,封堵丹宫封禁修为一气呵成,明颐正是全身放松的时候,一点防备都没有地就被荼兆给放倒了。
荼兆瞬步上前接住失去神智的明颐,将她放在室内的软榻上,细心地替她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
明霄对荼兆寄予厚望,太虚宫中的大半阵法都交过他用法,好在也是明颐完全对他没有防备,才让他这么轻易地得了手。
荼兆站起来,激活太虚宫所有防御法阵,把昏睡过去毫无自保能力的明颐护的严严实实,才不紧不慢地拎着水桶出去了。
他下山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弟子们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退让一旁,或是笑着与他打招呼:“荼师兄是下山去换防了吗?”
荼兆神情没有变化,朝他们点点头,那些弟子便满足地笑着离开了。
走出太素剑宗山门,荼兆并指唤出长剑,被他灵力染成霜色的长剑轻轻震颤着,发出愉悦的嗡鸣,荼兆御剑凌空而起,望着云雾渺渺的东方,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五十多年前的凡间……”
他似乎听人说起过,五十多年前的凡间,好像是由邵氏统领的魏王朝,柘红生于人间王气凝聚处,此去寻找,大约就要去魏朝国都一观了。
第51章 双生(二十五)
虽然身为修士, 肩负着守护平凡百姓的职责,但是荼兆从未到过真正的凡间——他从出生起就待在蓬莱岛,后来又被明霄带到昆仑山太素剑宗,太素剑宗且不说, 便是蓬莱岛, 那也是以修仙为目标的城池。
而荼兆将要去往的地方, 是真真正正的凡间,那里的人们对于修仙一无所知, 以为仙人只是话本里的故事,大约皇室贵胄们会对此有所了解, 但也仅仅是了解罢了。
据荼兆所知, 出身贵胄的子弟们是很少有踏上仙途的, 凡间富贵王气拘束着他们无法触碰到仙脉, 如果放不下高贵出身, 他们注定不能在仙路上走得长远。
而在此之前, 他先要去的地方则是巫族的聚居地,那座居住着“天上人”的危楼。
荼兆花了近三天时间御剑飞越了大半个大陆, 又在数个大城池中用了传送阵法,才在一周内来到大陆东方。
这里有一座高楼拔地而起,他停下去势, 仰望着这座高楼, 眼中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了震撼之色。
他在昆仑山见过最恢弘壮阔的自然景象,太素剑宗是自然伟力的杰出代表,而这里……这里便应当是人类力量的巅峰。
他面前的这座高楼, 就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玲珑宝塔,方圆有数十里,近乎一座城池大小,一层楼便有数丈高,荼兆一眼竟然数不尽它有几层楼宇,翘角飞檐,金铃悬挂在朱红的楼檐下,其高度直穿云霄,浮云萦绕在它身旁,每一层楼都有巧夺天工的回廊向外延展开,连接到旁边其他稍小一号的楼阁中。
无数巧笑倩兮的女子在楼阁飞檐回廊上来去,齿轮与机关无时无刻不在运转,再微小的地方也有着精妙的设计,以机关带动的楼梯上下移动,在每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展开,托举着人们去到想去的地方。
鬼斧神工,夺天之作。
荼兆站在这座楼宇前,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类智慧的伟力,那种出自人手的精妙与秩序几乎打破了他一贯对于世界的认知,他站在这座楼阁——这甚至不应该叫楼阁!——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自身的渺小。
自然的壮阔与人类的智慧,皆是值得敬佩的存在。
危楼。
巫族举全族之力为巫主建造的居所,传说这是天上仙人居住的地方——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危楼之上的天上人,那位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凭借智慧纵横修真界的天才……
荼兆的心境慢慢平稳下来,他隐隐感到自己又要有所突破了,但这里不是突破的地方,将蠢蠢欲动的灵气压下去,一楼大开的门中有一个少女蹦跳着走出来,抿着嘴望着他笑:“伊就是太素剑宗的人么?”
少女的口音有些奇怪,音节软绵黏连,像是柔软的棉花或是糕点,甜蜜蜜的能拉出糖丝一样,她穿着极具巫族风情的短褂长裙,深紫色的绸缎上绣满了绮丽繁复的图案花纹,头上裹着彩色丝织的短巾,镂空银饰叮叮当当相撞,几只绚烂的蝴蝶缠绵地在她的裙角发尾飞舞。
“大祭司殿下等你好久啦,本来想见见你的,可是你来的不巧,大祭司殿下又病了,所以让尤勾带你去三六阵法。”
少女一点戒心也没有的样子,轻快活泼地在前方带路,示意荼兆跟上来。
荼兆彬彬有礼地道谢:“那便多谢尤勾姑娘了。”
尤勾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嘴角笑出了一个酒窝:“哎呀你好乖哟。”
荼兆:???
端方冷肃的青年疑心自己是听错了,震惊得睁大了眼睛。
尤勾吐了下舌头,眼珠一转,像要掩饰什么似的冲他招手:“走着边走这边,三六阵法不远,就在三楼。”
荼兆踏进危楼,迎面便是火红如焰的帷纱,楼阁里面热闹喧嚣无比,和一座小城池也没有什么分别,沿着楼体是无数商铺居所,正中间反而空出了一块巨大的白地,充作广场一类的设施,这设计颇像是他从书籍里看到过的凡间的土楼,站在中间可以抬头看到浩渺的天穹,有明亮的光线洒下来,待在楼内竟然也不觉得昏暗。
尤勾非常热情地指着种种设施为他介绍,时不时在墙上抓一把什么东西,随即便有楼梯或回廊从无法发觉之处移动过来,带着他们走到原本走不到的地方。
“那里哦,”见荼兆一直盯着楼中央的广场,尤勾笑眯眯地点过去,“那里是为大祭司殿下留的,他住在最高层,喜欢看星星看月亮,但是下了楼就看不到了咯,我们就给他开了块空地。”
尤勾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荼兆只要看看危楼这堪称庞大的提体积便知道,其中花费的功夫绝没有尤勾说的这么容易。
危楼几乎是一座立体的巨大城池,要改变整座楼阁的结构,将每一层的中间掏空方圆数里地为巫主留出看星星看月亮的空间,这行为简直是……
荼兆找不出什么好的形容词,只觉得巫族对巫主的态度,比他见过的那些师尊的崇拜者们恐怖得多,甚至……有些可怕。
尤勾很快转移了话题:“你要用三六阵法干啥子哦,丢东西啦?”
荼兆愣了一下:“不,不是,有一味药——”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尤勾就已经明白了:“采药哦,啥子药?讲不定楼里头有嘞,这里别的没有,各种药材保够。”
荼兆心中一动,轻声问:“是柘红,传说千年一生的药材,生长于人间王气聚集之处……”
尤勾苦巴巴地皱了皱脸:“这个药哦,我听过哩,不过大祭司用不上,楼里就没有存来着……”
她一脸歉意地看着荼兆:“对不住,你还是得自己跑一趟哦。”
荼兆心里升起了一点点微弱的失望,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认真地道了谢,跟随尤勾踏上一截新转移过来的楼梯,攀上三楼:“不过这阵法为何要起名为三六?”
尤勾一摆手:“好记哦。”
荼兆:???
尤勾大大方方地解释:“楼里阵法啷个多,每个都取名字哪里取得过来哦,大祭司要累坏的,我们就用数字排排号咯,好记,还好找。三六就是三楼六号,七五就是七楼五号……一听就懂。”
荼兆:……
这个巫族的画风……好像和他想的有点不太……不太一样啊。
不,准确地说是,和大部分人的想象都不太一样。
来往的男男女女皆笑容满面,他们都穿着巫族特色的服饰,女子短褂长裙,间或露出一截窈窕纤细的腰肢,男子有的长裤有的对襟短衣,唯一相同的就是无论男女,他们身上都戴着不少银饰,繁复华丽的饰品随着他们的步伐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荼兆走在他们中间,一看便知是异族人,他们望过来时,满眼都是热情的好奇,似乎一点戒心都没有。
尤勾领着他走过最后一段回廊,在一扇平平无奇的门前停下脚步,为他推开门,递给他一只毛笔:“就是这里咯,进去吧,回来的时候把笔撅折了就好咯——别叫人看着了。”
荼兆接过笔,头顶又冒出了一堆问号。
为什么是毛笔?
尤勾眨巴眨巴乌黑清澈的眼睛:“嗨呀问题蛮多哟,因为大祭司布阵法的时候旁边不是笔就是纸,总不能给你一张纸叫你撕咯?听起来像神经病哦。”
荼兆沉默。
难道撅折一支笔听起来就很正常吗?
不对……差点被她的思路绕进去了!旁边除了纸笔没有别的难道不能找点别的吗?比如叫人拿点什么正常的……不!这东西这么重要,明明应该在布阵法之前就准备好的吧!
荼兆忽然觉得,这位巫主的性格,怕是也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尤勾见他不动,催了他一下:“好耶好耶,快去哦,大祭司醒来要喝药嘞。”
荼兆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空,再次转身对尤勾道了声谢,随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甫一踏入房间,连面前景象都没有看清,面前就有深紫色的光芒大作,瞬间遮蔽了他的视线,庞大的吸力拽着他的身躯,推搡着将他拉入了一个仿佛永无尽头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