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与太皇太后要在南泊大营过兴龙节!”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迅速的传遍了汴京的大小角落。当然,这个消息引起的反应各不相同。普通的老百姓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虽然大家长期生活在天子脚下,但皇帝陛下对他们来说依然像神话那般遥远,就算每年到这个时候开封府都会号召大家在自己的家门上张灯结彩,只不过老百姓更关心的还是兴龙节是否可以减轻一些赋役,又或者来个大赦天下之类的举措。然而,老百姓不关心的东西并不代表官员们就不关心,而且上千年的历史早已经证明,官员们所关心的事情多半与老百姓无关……
都虞候王敬心今天很早就起了床,并且迅速的来到了郡王行府,不是因为习惯,而是昨天黄昏时从中书省传来的消息,让他一个晚上都没睡好,很显然,对于王敬心来说,似乎一夜之间,他所熟知的政治局势朝某个方向发生了一点变化,又或者不完全只是变化,似乎某个维系着平衡的天平,稍微的倾斜了那么一点。
事实上,汴京城中的遂宁郡王府只是一个行府,因为遂宁郡王年幼的缘故,朝廷并没有硬性要求郡王殿下必须前往封地,所以京中就有了这个府邸,给年幼的郡王居住,当然在目前,这个行府的大厅中的气氛有点异样,因为除了王敬心之外,一大早还有许多人来到了这里。
“各位大人!下官以为这件事情颇为不寻常!”在座的有十数人,王敬心的官职虽然不能说很高,但手握京辎重兵的他显然在这里面非常受到重视,坐在了大厅中的次席:“陛下此举似乎颇存笼络杨翼之心,莫非我等之前保杨翼的策略,竟然是养虎为患吗?”
王敬心提出的这个话题显然也是在座者心中的疑问,于是纷纷各抒己见。
“岂只是笼络?历年兴龙节哪有这种事情发生?定是太皇太后以此威慑各派,只是奇怪得很,杨翼不是章淳一系的吗?据说当日杨翼本来只是任命了太原府的督训官,然而章淳在朝中力争,才让他提了河东路的督训,否则此子如何能在年初大战中立下功勋?”
“我看太皇太后只是安抚人心罢了!想来车盖亭案发之后,新党早已关门大吉,如今各地新党残存势力心怀怨恨,蠢蠢欲动,这杨翼既然是蔡确和章淳的心腹,目下又以功勋居于朝中,高太后示之以荣宠,显然是为了安抚新党不平之气,又或者是分化瓦解之策!”
“公此言大谬,目下梁焘等人主持清党事宜正如火如荼,何来安抚一说?莫非太皇太后只是针对我等的权宜之计?不可不妨啊!”
“汝言方大谬!我等目下又无什么举措,高太后又何须忌讳我等?此事与彼事诚为殊异,岂可混为一谈。”
座在首席上的一个老者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大厅中顿时安静下来,就连王敬心也神情肃然。
老者低沉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太皇太后虽然年纪老迈,然精神健旺宛如从前,若其得享长寿,待陛下年纪渐长,诸位以为京中还有我等立足之地吗?老夫以为不可。岁月蹉跎,谋事者宜求早进,我等必须抓住时机啊!”顿了顿,又道:“此次兴龙节移驾南泊武学,虽事出蹊跷,但也在老夫预料之中。想来皇帝在朝中长期不能柄政,却又与几位侍读大臣如范纯仁、吕公著等人不合,没有可以倚仗的势力,太后若是想保住小皇帝的位置,不为皇帝结交几个能臣怎么行?不过老夫却以为杨翼未必就能为高太后利用。老夫留意他已经许久,这人背景来历颇为可疑,一个正三品上的年轻新贵,就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扶摇直上,昔日保举他的人既有蔡确又有苏轼,连带号称中庸的王存也为他说过话,观杨翼历次所上奏的言论,多面派的痕迹非常明显,试问,一个如此心怀叵测的人,怎会轻易就被笼络呢?”
老者望着深思中的众人,叹道:“老夫失策啊!原本老夫以为高氏是想借清党之机连带一块将杨翼剪除,所以不管杨翼有什么背景还是目的,我等之前还是要帮他,无非是想为将来所谋之事增加一个力量,无非是想让高氏增加一个敌人,只是目下看来,我等倒不应该继续原先的策略。转而要采取打压离间之策,绝不能让他在皇帝和太后面前继续得宠。如此,以此人的野心,恐怕多半会对太后心怀怨恨。”
王敬心忍不住插嘴道:“若是我等出面打击他,岂非也会让他怨恨我等?从此多树一个敌人?”
“嘿嘿!”老者冷笑道:“原本我们就预着他是章淳一伙的,是简王阵营中的大将,本就是我们遂宁郡王的敌人,如今依旧是敌人,又有何妨?只要他不投入小皇帝的怀抱便可!”
王敬心默然半晌,世间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今天帮你,明天就要害你,所为的无非利益二字,说到反复小人,只怕面前的老者更是一个代表人物啊!……
******
刘府。
“此事甚是离奇!”右正义大夫梁焘满脸不解的望着刘挚:“刘相公,武学里无非是一帮无知武夫,怎可担当如此的殊荣?陛下就算不愿在紫寰殿庆典,定要跟学子同乐,大可以去太学或者国子监,为何非要去武学呢?”
刘挚半闭着眼睛,慢里条斯的说道:“不去武学又去哪里?前些日子你们弹劾杨翼和王存结党,结果如何?太皇太后不发一言!其后王存弹劾杨翼孟浪之罪,结果又如何?太皇太后留中不发!今次帝幸南泊,其中的前因后果,耐人寻味啊!莫说你们,本相联系前后之事思之,亦是冷汗淋漓,难怪当初杨翼提出要兴建武学之时,朝中居然没有什么阻力就通过了,想来其中必定是有那么些人达成了某种妥协,又或者杨翼建武学之请,符合朝中几大势力的利益罢了。”
梁焘不再言语,旁边的刘安世等人亦都反复思量,竟是越思量越心惊,不约而同骇然道:“莫非我大宋竟然真要祸起萧墙?”
刘安世接着说:“定是蔡确那厮搞的鬼,昔日先帝大行之时,蔡确与宰相王珪等密谋,欲立雍王赵颢又或者曹王赵頵为帝,难道现在蔡确被贬之后,新党残余竟然又起了这番心思么?难怪太皇太后要笼络杨翼了,想来杨翼被笼络之后,以新党骨干的身份倒向了旧党,那么新党在汴京中哪里还有军队的支持?”
刘挚微微的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道:“尔等党争太过,事事都不忘扯上新旧之争,本相却认为另有蹊跷,当年蔡确在先帝病重时就已经心怀叵测,要立雍王和曹王,可是宰相王珪却不同意,由此可见新党中欲立新帝者只是蔡确等少数人而已,如今蔡确章淳等人已远离朝中,又有何人还敢出头呢?”
梁焘不服气的问道:“如何见得王珪相公不同意,就是意味着新党中的大多数人不同意呢?”
刘挚睁开眼睛,盯着梁焘半晌,笑道:“梁大人怕是对当年之事不甚清楚,事隔多年,本相却不妨告诉你。”旋即刘挚又重新眯缝着眼睛回忆道:“当年先帝病重,蔡确和邢恕欲立雍王,先是找了高太后家的两个侄子高公绘和高公纪,暗示时为延安郡王的陛下太过年幼,而雍王和曹王正值盛年,但高家兄弟立即醒悟,遂报高太后知之。蔡确见太后得知此事,惊惶失措下匆忙把王珪找到自己府中,要王珪表态支持雍王。那王珪乃是执宰大臣,深得先帝信任,加上朝中冯京、王安石等皆已离位,其影响力可说举朝无二。”
梁焘插话道:“话虽如此,但王珪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事,素有三旨相公之称,他上殿奏事称“取圣旨”,皇帝裁决后,他称“领圣旨”,传达旨意是“已得圣旨”,诚为天下笑柄,蔡确去要他表态,他多半是一口应承了吧?刘相公怎么说他不同意呢?”
刘挚微笑道:“岂止如此,请听本相说完。蔡确不单找来了王珪,还命时为开封知府的蔡京带了大批杀手埋伏在府中,只要王珪一旦有所反对,立即冲出将王珪击杀!”
“啊?竟有此事?”虽事过了几年,但刘安世等人现在听刘挚说得活灵活现,竟也跟着紧张起来。
刘挚叹道:“要不我怎说新党中支持蔡确者并不多呢?王珪平日虽然怕事,但此关键时刻,被蔡确问得急了,却慢吞吞的回了句话——陛下有子。各位当然应该知晓这代表王珪反对立雍王,而是要立现在的皇帝陛下。照理说这个时候应该轮到蔡京带人冲出来击杀王珪,但蔡京却悄然带人退却了。想来以王珪之怕事、以蔡京之狡诈,若非得知蔡确无人支持,敢这样做么?蔡确看到谋事不成,便只好四处张扬,说他自己有策立大功,却反诬高太后和王珪有废立皇帝之意,所以如今高太后柄政,方才有蔡确的横祸啊!”
梁焘沉思半晌,恍然道:“怪不得新党倒台,蔡京却没有什么大碍,其目下虽然出知赢州,但比起新党中的其他人不知好了多少,其弟蔡汴也依然得在朝中任职。唉!全是当日蔡京放过了王珪之功啊!”
刘安世愣愣的想了一会,道:“那么说今次欲对社稷不利的不是新党,而是另有其人?”
刘挚站起身来,揉了揉额头,手指沾上茶水,在茶几上划了十数下,接着也不理众人,反转身回后堂去了。
梁焘等人立即凑过头去,只见茶几上淡淡的茶水痕迹,竟是一个“雍”字。
“绝不是雍王,他不可能得到本就无废帝之意的新党的支持,那么雍字是什么意思呢?”梁焘和刘安世等人默默的想着……
******
南泊大营。
目下大营里已经停课了,可是依旧是热火朝天的局面。明天就是兴龙节,陛下和太皇太后就要来了。整个南泊大营无论教授、学员、杂役全部都被动员起来,开始紧张而热烈的准备工作,事实上,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见过皇帝陛下,所以明天的节日无疑使得大伙都很激动。
“这我熟啊!我比你有经验啊!”王景高声大笑,指着正在梯子上悬挂标语的折可适道:“以前杨大人督训河东路的时候,提出那个三从一大,我把他讲话重点全部制成了标语,挂得整个丰州城里到处都是。当时他还不以为然,结果怎样?现在陛下临幸,杨大人不是照样要挂标语么?”
“亏你们想得出来!”折可适还是第一次挂这玩意,好像怎么挂都挂不平似的:“我说这条横幅的内容不是杨大人想出来的吧?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万岁万岁万万万岁?这也太没文采了吧!而且又不押韵,说是追求对偶语句嘛,平仄关系又不太合适!搞什么呢?”
王景歪着头看了又看,道:“确实不太好,当年我写的可比杨大人强多了!”……
孙竖南看着手里的拿着的一堆杂草,草里头孤零零的几朵难看的小野花,叹道:“这鬼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呢?说是要让陛下走在铺满鲜花的路上?这大冬天的,让我们去哪里找花?你说,梅花行么?不如去找找哪有梅花?”
陈远鸿正指挥着队里的其他学员去采花,回过头没好气道:“找去吧?我的队长大人!王魔头说了,采花这个行当是很有前途的,最适合咱们队,找不到今晚没饭吃啊!”
孙竖南嘟囔着把手里的野花从杂草中取出来,道:“这种倒霉事总是轮到咱们队,你说杨大人自己在干什么呢?”
“你还有闲心管着他?就想想明天见了陛下,那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其实杨翼这个时候已经开始觉得有点发晕,自称对这个朝代了若指掌的杨翼,发现自己其实在后世学到的东西太浅薄了。皇帝临幸可不是件小事情,涉及到的种种礼节多如牛毛,而杨翼和一众教授以及管理人员准备起来后,都不清楚究竟应该怎样办,各种请示像密集的箭雨般朝杨翼招呼过来,让他几乎处于崩溃的境地。
“章大人!你为官多年,这些东西应该清楚啊!”杨翼无可奈何的向章楶求救。
章楶也是一头雾水:“我为官都是外放居多,哪里知道这许多,再说了,我也就是见过先帝,如今的陛下我可是没见过啊!”
正彷徨无计时,救兵到了。礼部侍郎蔡汴和开封府钱勰受委派,专门前来协助准备。
杨翼看着蔡汴大乐:“蔡大人真是我子脱的福星啊!有您这个礼部大员在,我又何忧有之?”
蔡汴笑笑:“多日未见子脱,无恙否?最近子脱可是京中红人,和王相公孙女那事,据说状元楼都出了评传啊!”
杨翼顿时有点尴尬,心说哪壶不开你就提哪壶:“那是谣传!绝对谣传,我一直在南泊瞎折腾,和王存孙女根本就不认识,王存相公跟我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朝会上还弹劾我来着。前些天起冲突的时候,哎!这事钱大人清楚啊!我可是在开封府向钱大人解释过的!”
说到这事钱勰就开始装糊涂,什么也听不见,转身和章楶叙旧。杨翼心中暗骂这钱勰狡猾,忍不住道:“钱大人!我最近听说开封府事情忙,我想到了问题所在!有一计或可为大人解忧!”
钱勰立即变得耳聪目明,转头问道:“子脱有何计?本府愿闻其详!”
杨翼诡笑道:“我专门找风水先生看过了,开封府门前那对大石狮子恐怕开口太大,所以事情都被那狮子口给吸过来了,您还是换换吧!”
“哦?那要换什么?”
“我看不如换上一对乌龟,就是弄一对缩头乌龟放在开封府衙前,那就天下太平世界清明了!”
哪知钱勰也不生气,笑眯眯道:“这个想法好啊!有道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只有乌龟才能长命百岁啊!”
待各种废话全部聊完,蔡汴就开始指导杨翼如何布置明天的礼仪,包括物品的摆放、人员站立的位置、鼓号的规则、以及整个迎送过程的礼节等等,杨翼照着蔡汴的吩咐一直搞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布置完毕。
“还有一事,需要今日进行!”蔡汴见杨翼都按要求布置下去了,神情变得有点严肃。
杨翼好奇道:“什么事情如此急迫?难不成是要将明天的仪式演练一番么?”
蔡汴命随从拿来一个大包裹,包裹大开后令杨翼大为惊异,原来里面是两套衣服和面具、棒槌、铜锣等等事物,当然杨翼最为惊异的是那副面具,那副面具形象丑陋青面獠牙,颇为骇人。
“这是为避煞而用的,子脱应该清楚吧?陛下临幸的地方都要事先避煞,我大宋礼仪继承自三皇五帝,然周礼可说集之大成,《周礼&;#8226;夏官》中便开始有避煞这么一说了。”蔡汴对杨翼的惊奇相当怀疑,因为没人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杨翼一听“避煞”立即明白过来,原来皇帝临幸前竟然要跳“傩舞”,傩,起源于远古的巫术。《周礼&;#8226;疾医》中讲:“疠,恶气也。”早在先秦时人们把驱逐邪恶的“疠气”称为“傩”或“时难”,人们认为疫病,全是由鬼怪作祟。《周礼&;#8226;方相氏》中有“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的傩舞记载。汉代开始“跳傩”在宫廷中盛行,其后“跳傩”风俗流传到唐、宋称“避煞”。据说宋朝流行有驱逐“火鬼”的傩舞,换下的“旧火”,视为“火鬼”,跳傩时,将火把投入水中,宋时,仍沿用“方相氏”称巫师。
“这我有兴趣啊!可是不会由蔡大人您来跳吧?”杨翼非常开心,若说能亲眼见一下宋代的傩舞真算是饱了眼福了,不过如果能见到堂堂的礼部侍郎蔡汴穿上这些怪模怪样的东西张牙舞爪的跳上那么一段,那可就是终身回忆了,哪天心情不好用来回想一下,一定可以乐翻天啊!
蔡汴目瞪口呆道:“我跳?子脱是在说笑吧?南泊大营中没有方相氏么?各地军中应该都有的啊?”
杨翼尴尬道:“这个…方相士么…南泊大营还是草创阶段,还未准备!”
蔡京笑道:“那即去准备,事关皇家礼仪,这事今日黄昏时一定要做,你找两个人来,一个人穿上服装带面具扮熊怪,一个人带上青面獠牙扮巫师,熊怪在前面狂奔,巫师拿着法器带着帮人在后面一边厉声喊叫一边狂追,围着大营追上一圈就算完事了。”
杨翼其实觉得这种封建迷信活动还是很好玩的,只不过若是自己来上这么一下未免有失体统,回身叫道:“王有胜!你去叫郭成和陶节夫来,陶节夫扮熊怪,郭成扮巫师!另外集合人马,傍晚的时候咱们闹腾闹腾!”
夕阳下,南泊大营喊声震天动地,真是开心啊!数千人围观叫好乐不可支中,一个熊怪仓惶逃窜,一名青面獠牙的巫师一边敲打铜锣一边追,面具下的陶节夫在惊天动地的人声中大骂:“凭什么我来扮妖怪呢我,真是活见鬼了!不对,现在似乎我就是鬼啊…”
杨翼和蔡汴等人站在人群中欢呼,心里却在想着明天,明天是个好日子,明天的天气也一定会很好,南泊大营,中央武学,在经过了明天之后,一定可以确立在大宋朝中的地位了吧?自己一定要努力表现一番才是啊!…
******
(注:傩舞,引用《中国宋代历史研究》《清明上河图中的傩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