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大殿死一般静,犹如空无一人。文武百官无人吭声,谁也不肯站出来为杨玄感保本,就连杨约也无动于衷,甚至微微眯上了双眼。人们何等冷漠,仿佛杨玄感死活与否同他们无任何瓜葛。杨广看得出,这是对他处死杨玄感旨意的无声反对。更令杨广意外的是,杨玄感本人也一言不发,毫不申辩,而是顺从地自己走向殿门,走向刑场,走向死亡。那神态就像去踏青游春,是那样从容和安详。
眼看杨玄感就要走出殿门,杨广反倒沉不住气了:“且住。”
杨玄感在门口站定,背对着杨广仍不开口。
“转身。”杨广又下命令。
杨玄感顺从地转过身来,面对杨广,还是一言不发。
“杨玄感,朕要将你处死,为何只不开口?”
杨玄感置若罔闻,把杨广的话当做耳旁风。
杨广的权威受到藐视,大为震怒:“杨玄感,尔再敢无言对抗,朕即将尔凌迟!”
“万岁,你叫为臣说什么好呢?”杨玄感认为到了该说话的时候了,“俗话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万岁降旨,我反正难免一死,又何必再开口呢。”
“不然。”杨广不愿在百官面前留下昏君形象,“朕将你处斩,是因你犯下当死大罪。你不敢开口分辩,说明你谋反之罪确凿,你是罪不容恕。”
杨玄感微微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你,大胆!”杨广强压怒火,“你勾结东突厥,阴谋反叛,现有启民密札为证,岂能抵赖得了。”
“万岁,臣是在试探启民可汗忠于我大隋否。若欲谋反,既已占领营州,且已俘获两万军兵,不正可割据称王吗?臣又何必只身回来送死呢?”
“这……”杨广还真被问住了。
“万岁呀,为臣不带一兵一卒,收复营州,可称立下盖世奇功。你非但不奖,反而加害,岂不令百官寒心!此后谁还会为你卖命?”杨玄感说着挤出几滴眼泪来,“卑职死活事小,只恐对大隋江山有碍,对万岁不利,还请万岁三思。”
杨玄感这番话还真把杨广说住了。杨广倒不是发了恻隐之心,他是不愿在百官面前亏理。他想起了对付杨素的手段,要杨玄感去死还不便当,何必当众勉强问斩呢。于是,他放声大笑起来:“杨玄感,你还真正是男子汉,朕要将你问斩,你却不曾被吓颓失态。现在你该明白了,适才朕也是试探。若真想杀你,朕也就不会叫住你再问话了。”
杨玄感伏地叩首:“谢万岁的玩笑,只是这种玩笑,做臣下的可是生受不起。”
“平身吧。”杨广又饶有兴趣地问,“杨爱卿,那启民可汗果然忠于我朝?”
“丹心一片,决无二意。”
“那东突厥风光如何?”
“不乏塞外的雄浑,与这江南水乡的纤秀,恰成鲜明对照,别有一番壮阔的韵味。”
“如此说,朕倒要去看上一看。”杨广生性好动,已是跃跃欲试。
“万岁北巡,体察民风,威镇北疆,诸胡慑服,不失为圣明之举。”
“好,朕一定要去榆林一游。”杨广已是下了决心。
杨玄感总算化险为夷,保住了性命,但他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通过这件事,杨玄感更加认识到,杨广不会放过自己,收拾他只是迟早而已。他也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即把握时机,相机起事,决不能引颈等死。
席间的杨约,见侄儿杨玄感已无事,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他认为杨广是在开玩笑,便接着适才的话题说:“万岁对东突厥及榆林兴致如此之高,可不该丢下西突厥呀。”
“你的意思是……”杨广一时不甚明了。
“西突厥地处西域,在我大隋张掖郡以西,其主处罗可汗,一向存有游离我大隋之意,贡品时有欠缺,即使勉强送来,亦往往以残破充数。”
“处罗如此可恶!”杨广已是动气。
“正是,”杨约接奏,“西域共二十七国,另有吐谷浑国较为强悍,亦对我大隋敬而远之。臣以为,若听任他们藐视天朝,则我泱泱大国天威何在。”
“西突厥、吐谷浑胆敢与我大隋为敌,朕必令其国破家亡。”杨广态度鲜明。
李渊觉得杨广的想法危险:“万岁,西域路途遥远,且又瀚海无边,鞭长莫及呀。”
杨约不肯放弃自己的想法:“西突厥就是以为关山迢迢,路途艰险,认为我大隋奈何他不得,方敢如此放肆。”
“朕主宰华夏,属国谁敢不遵。漫说西域,便天涯海角,也要插上我大隋旌旗。”隋当时国力强盛,杨广说话也气壮,“嬴政、刘彻都曾拓土开疆,扬威四夷,朕难道不能后来居上吗?”
宇文化及要讨杨广欢心:“万岁气吞山河,英雄气概,挥手指处,西域若不臣服,末将愿率军击破之。”
杨广把一支烤羊腿送进口中大嚼:“西域二十七国,朕定要吃掉。但朕亦获悉,那里戈壁茫茫,滴水皆无,寸草不生,连天荒漠,若是一块无肉的骨头,那就犯不上为它兴师动众了。”
“万岁,其实不然。”杨约奏答,“阳关以西,虽说瀚海无涯,但并非不毛之地。二十本国所在,皆为荒漠中的绿洲,彼处水草肥美,牛羊成群,瓜果飘香。尤其是少女,高鼻蓝目,肌肤细腻,别有一番风韵。”
“如此说,朕倒要亲往一游。”杨广又动了巡幸之念。
李渊又加规劝:“万岁,西域相隔万里,途中少有人烟,饮水困难,不可轻动万乘之尊。”
杨广有些不喜:“李卿,朕不过是随意而言,你何必当真。”
“万岁,臣以为当去一游。”杨约极力鼓动,“西域路途虽险,但古来商贾不绝,且有三路可通。即自敦煌起,北路走伊吾,中路出高昌,南路下鄯善。如今我大隋国力强盛,击败西突厥、吐谷浑,轻而易举,则西北二十七国必将归属我朝。万岁将建千秋伟业,功绩彪榜史册。天赐良机,不可失也。”
“杨卿之言,甚合朕意。”杨广对杨约大加褒奖,“杨约进言有功,功在社稷,赏赐锦帛五百段。”
杨约离座跪倒谢恩:“万岁万万岁!”
至此,杨广坚定了经营西域的决心。
公元60年,杨广派杨约为抚西正使,宇文化及为副使,率一千人众,出张掖下高昌,向西突厥领地进发。时值初春,若在洛阳已是紫燕穿柳浪,彩蝶舞花间了。而西北陇右的河西走廊,却依然残存着寒意。队伍早起出行,保邯还依恋着枯草,远处的雪山,高昂着苍苍的白色头颅。劲风卷着飞沙,扑打着行进的人马,骆驼、马匹都艰难地移动着四蹄。待太阳渐至中天,人们又都纷纷扒下了皮裘,解开了衣扣,还是感到干热难当。放眼望去,遍地黑石块腾起缕缕热气。宇文化及鼻孔开始流血,他信手摘下挂在马鞍上的羊皮水口袋,送到唇边就要饮水。
向导伸手拦住:“将军,在戈壁滩行军,水就是生命,一旦迷路,也许三五天走不出,带的水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能用的。”
宇文化及舔舔干裂的嘴唇,无言地把水口袋送回。
杨约强咽下一口唾液,忧心如炽地问向导:“此地距高昌城还有多少路程?”
向导看看天色,辨辨方向:“不出意外,也得明日下午方可到达。”
燥热,使人们没有更多的话要说,队伍默默地慢腾腾向前。无论人畜都只有这一个信念,即必须向前。只有向前才能生存,否则,就将渴死在这茫茫戈壁中,成为一具僵尸或一堆枯骨。
初上红柳枝头的边关冷月,映照着高昌城的重重宫阙。西突厥可汗处罗,与大元帅射匮,正在促膝密议。
“大汗,杨约一行距此只有半天路程了。今夜再不下手,明日便无机会了。”射匮主张袭杀杨约、宇文化及。
“得手后不会引起杨广怀疑吗?”处罗担心招致报复。
“绝不可能。”射匮满有信心,“大戈壁中,马匪出没无常,杨约等丧生于马匪之手毫不奇怪。”
“可是,万一你不能得手而且暴露呢?”这是处罗最担心的。
“怎么会呢,”射匮保证万无一失,“他们连日在荒漠中行军,已是人困马乏,勉强支撑,突然乘夜偷袭,为臣定将大获全胜。”
“好吧,”处罗终于下了决心,“不杀了杨约、宇文化及,让他们进入高昌城,我将无法应付杨广的旨意。到那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还不如冒险一击。”
射匮当即起身:“大汗既已首肯,为臣就立刻出发了。”
“早去早回,本汗专候佳音。”处罗又加叮嘱,“倘若敌人有备,宁可罢手也莫强攻,否则一旦失手反为不美。”
“为臣记下,大汗静等好消息吧。”射匮飞速离去。
荒漠中的点点篝火,与夜空中的繁星相映生辉。经过一天紧张疲惫的行军,杨约与部下都在酣睡。鼾声在宁静的夜晚传出好远,也给这死一般的戈壁之夜平添了几许生气。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射匮的一百铁骑,悄悄接近了隋使宿营地。由于马蹄包裹了棉花,所以他们几乎是无声地来到。射匮驻马观望多时,隋使营地犹在沉睡,毫无警觉迹象。他在心中暗自叫好,真是天助也!弯刀高举,发一声喊,一百铁骑直向中心大帐扑去。相距约有一箭远近,隋使营地突然鼓声大作,数百弓箭手同时立起,对准射匮的人马,发出了飞蝗般的箭雨。顷刻间,便有十数人或中箭或落马。射匮始知中了埋伏,急忙勒住坐骑,掉转马头:“撤!”
然而,为时已晚。背后,宇文化及率七百马军已包抄上来,兜屁股恣意砍杀。射匮与部下仓促应战,虽说一百铁骑是精心挑选、人强马壮骁勇善战,但宇文化及锐不可当,一双铁锤,转眼间便击死击伤十数人骑。此刻,营地内的隋军也上马参战,形成了对射匮的合围。射匮已知大势去矣,拼死杀开一条血路,仅剩二十余骑,落荒而逃。
伏击大获全胜,宇文化及由衷佩服杨约的预测:“杨大人,真姜尚、孔明再世也,料定处罗派人偷营果然不差。”
“其实,这也是据情估计。处罗一向对我大隋不敬,公开反对,担心万岁会大兵压境。派人偷袭,则可借口推掉责任。可惜,我比他更高一筹。”杨约说着也有几分得意,“宇文将军,快去抓几名西突厥伤号来,好作为处罗偷袭的人证。”
“对,有了大活人为证,何惧处罗抵赖。”宇文化及遂在战场上寻找,可是,一刻钟后,他徒手而归。
杨约已觉不妙:“怎么,没有活口?”
“却是奇怪,我亲手打伤就有七八人之多,为何竟无一人存活?难道我的锤就这般重,以至于一个带气的也没有?”宇文化及不得其解,“不对呀,中箭落马者亦有十数人众,怎会全都死绝呢?”
“不必再找了。”杨约不由叹息,“离开洛阳前,我就获悉西突厥治军甚严,凡交战中受伤者,都必须自己了断,决不被俘落入敌方手中。想不到果真如此,西突厥这规矩未免太残忍了。”
“没有活口,就找两具死尸与处罗交涉,谅他难以抵赖。”宇文化及提议。
杨约摇头:“无用的,你看他们俱是马匪打扮,处罗决不会认帐。”
“那就便宜了处罗不成?”
“到时相机行事,我自会旁敲侧击,让处罗招认的。”
射匮率残兵,狼狈逃回高昌城。处罗一见连连跺脚,懊悔不已:“糟糕!你坏了我的大事。”
射匮也觉无颜以对:“大汗,想不到汉人如此诡诈。不过,大汗无需忧虑,我们咬定是马匪偷袭,杨约亦无可奈何。”
“难道你不曾留下活口?”
“我挑选的壮士,无不视死如归,决不会被生俘。”
“这却难说。”处罗不住叹气,“那杨约聪明过人,焉能看不出个中奥妙。事已至此,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接风盛宴在金顶宝帐举行。处罗、射匮与杨约、宇文化及相对席地而坐。一群武士在帐中狂舞助兴,这是射匮精心安排的。武士们手中的马刀寒光闪闪,舞动起来风声呼呼,那气势足以令人惊心动魄。可杨约、宇文化及却处之泰然,似乎蛮有兴趣地观赏着。
武士们舞着舞着,渐渐逼近杨约、宇文化及,刀光灼灼逼人,口中呜哇怪唱:
渴饮鲜血啊为酒浆,
饥餐人肉啊胜豺狼。
杀人犹如割青草啊,
强弓烈马啊走八方。
苍穹之下呀我为王,
戈壁荒漠呀在胸膛。
千秋万代呀石不烂,
生我突厥呀如太阳。
歌声中透着骄横狂妄,也明显表露出不服大隋的意向。
杨约听了心中有气,见武士们更加疯狂,马刀在他二人面前飘来飞去,明显是在挑衅,遂向宇文化及使个眼色:“宇文将军,来而不往非礼也,当同舞为大汗助酒。”
宇文化及早已按捺不住,腾地站起,拔出佩剑,边舞边唱:
大隋神圣兮拓土开疆,
天下胡夷兮敢不归降,
顺我者昌兮逆我者亡,
三尺龙泉兮横扫四方。
宇文化及剑锋直指射匮,八名武士拼力抵挡,怎奈力不从心,止不住纷纷后退。
处罗有几分惊惧:“宇文将军真神力也。”
宇文化及就势一剑向处罗扫去,他盔顶的雉鸡翎齐根而断:“大汗,这根鸡毛却是不雅,请恕在下为你剪除。”
处罗已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将军剑法高超,出神入化,若是砍头,我便身首异处了。”
“见笑见笑。”宇文化及重又落座。
处罗挥手令武士们退下,有些不自然地说:“适才武士歌舞助兴,乃射匮一番好意,不料他等动作粗俗,使杨大人受惊了。”
“项庄舞剑,古来有之,本使倒不在意。”杨约话锋一转,“只是昨夜偷袭,倒是惊了好梦。”
射匮赶紧接答:“戈壁中马匪出没无常,不过俱为乌合之众,有宇文将军勇冠三军,区区马匪又何足惧哉。”
“不然,这股马匪却是训练有素,诚为精兵强将。”宇文化及意在敲山震虎,“似与适才这些武士不相上下。”
“将军取笑了。”处罗脸色极不自然,“我的部下怎敢如此无礼。”
“大汗,贵部下若是受他人指使呢?”杨约有意分化敌人,“当然,本使是相信大汗的。你决不会派人刺杀我们的,因为我们倘有不测,万岁大兵进剿,莫说大汗性命不保,便西突厥这一国也就不会存在了。”
“那是,那是。”处罗额头沁出冷汗,“本汗对大隋和万岁一向忠心耿耿,至于部下,若是有人胆敢背我胡作非为,定要严加查办。”
“查出行刺的主谋,决不宽恕!”宇文化及手中剑一挥,面前木几一角断落。
射匮不由浑身一抖。
夜,乌云遮月漆黑的深夜。天边不时亮起一道闪电,滚过一阵低闷的雷声。隋使下榻的馆驿,几乎全部入睡,只有正厅还亮着灯光。一条黑影像幽灵,从背面接近了驿馆。他全身着黑,套有头罩,只露两只眼睛,整个人同夜色融合在一处,巡夜人很难发现他的影踪。只见他飞身跃上后墙,像一朵黑云飘落院内。然后犹如鬼魂一般,贴近了亮灯的正厅。食指沾唾液点破窗棂纸,右眼向内窥视。
室内,杨约、宇文化及正对坐饮茶交谈,并不时吃下一块面点。
宇文化及打个哈欠:“杨大人,我已困倦,莫要再等,我看他不会来了。”
杨约瞄一眼窗户:“且耐心等候,说不定大驾业已光临。”
“处罗不会欺骗我们?”
“怎么会呢,昨夜若非处罗报信,我们岂能设伏获胜呢。”
窗外的射匮听此言大吃一惊。怎么,自己偷袭失败,原来是处罗事前通风报信了。怪不得计划周密的行动,竟功亏一篑,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那么,今晚自己前来行刺,会不会也被处罗出卖呢?他越想越怕,觉得己身已落陷阱,不由得回头观望。不看时犹可,看时未免心胆俱裂。两把宝剑分别对着他的首级和胸口,止不住惊叫出声:“啊!”
“射匮大元帅,我们已是恭候多时。”杨约在室内说。
射匮岂甘束手就擒,抬手踢脚,格开两柄剑就要纵身逃走。可是宇文化及站在了面前:“射匮,放明白些老老实实进去,杨大人有话同你说。”
“射匮大元帅,请入内一叙吧。”杨约在室内站起身。
射匮略一迟疑,举短刀向宇文化及便刺。宇文化及艺高人胆大,不动不躲,伸手叼住射匮手腕,三下五除二,便将射匮胳臂背扭过去,推进了房中,并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
射匮气哼哼居中站定,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
杨约笑吟吟地近前:“大元帅,恕本使反客为主,请坐。”
“坐就坐,”射匮气呼呼坐下,“若不是处罗吃里扒外,今夜我用蒙汗香把你二人熏昏,便砍下了尔等狗头。”
“那是,”杨约始终笑容可掬,“若非处罗大汗报信,昨夜我二人即是你刀下之鬼了,还能活到今天。”
射匮眼中闪动着疑惑:“我家大汗当真报信与你们?”
宇文化及硬梆梆扔回一句:“他不通风,我们焉知你昨夜偷袭,今夜行刺。”
“也说得是,”不由射匮不信,“可是,他出卖我于他、于西突厥又有何益呢?”
“大元帅有所不知,”杨约推过一杯茶,“你统率西突厥三军,已构成对处罗汗位的威胁,所以他才要借此机会拔掉你这颗眼中钉,这也就是三十六计中的借刀杀人吧。”
“想不到处罗他竟如此阴险,”射匮把牙咬得格崩崩直响,“可惜我已落入你们之手,谅来难以活命,不然,我非宰了处罗,好吐出这口恶气。”
“大元帅,我决定放了你。”杨约语出惊人。
射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该不是开玩笑吧?”
“天朝使者,一言九鼎,岂有戏言。”杨约极其认真,“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射匮依然难以相信:“请问杨大人,为何不置我于死地?”
杨约一字一板:“因为我希望,此后同我大隋打交道的是你射匮,而不是处罗。”
这句话如同在射匮心中拨亮一盏灯:“杨大人一语点破迷津,回去后我明白应当怎样做了。”
宇文化及把射匮送出帐外:“如觉力量不足,在下愿助一臂之力。”
“多谢了,承情。”射匮满怀信心,“我自信完全有能力实现杨大人的愿望。”
杨约目送射匮消失在夜色中,有几分得意地与宇文化及相视一笑:“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处罗夜不能寐,射匮坚持要去驿馆行刺,他无法制止,心中忐忑不安。射匮真要得手,那杨广岂能答应,必将派兵进剿,到那时将难免玉石俱焚。咳,这个射匮,简直不把自己这个大汗放在眼里,已是为所欲为了。雷声渐近,稀疏的雨点,劈里叭拉砸下来,伴以阵阵闪电,使这雷雨夜多了几分恐怖。已是四更天了,射匮为何仍无消息?莫非失手?真要如此,隋使来登门问罪该如何是好?
一把飞刀透窗而入,澎的一声扎在明柱上。处罗惊魂稍定,见刀尖下拴着一方素绢,始知飞刀者其意不在刺杀他,而是通风报信。取下素绢,八个大字清晰入目:“射匮谋反,速逃驿馆。”处罗惊诧不已,又有些犹疑,射匮他真敢谋反为乱?
雷雨声中传来了阵阵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而且这嘈杂混乱的声音渐已逼近宝帐。处罗情知有异,奔至帐门向外张望。外面,护兵已与叛军交手。满身是血的护卫太保踉跄跑来:“大汗,大事不好,射匮谋反,赶快逃生吧。”
“快,传我口谕,调兵平叛。”处罗怎肯轻易放弃汗位。
“大汗,兵权尽在射匮之手,你去何处调兵?何人又能听你调遣?且先保住性命吧。”护卫太保扯起处罗就走,出后帐门落荒而逃。身后,仅有十数护兵跟随保驾。
行出不过一里路,射匮部下已跟踪追出。他们呐喊着穷追不舍,处罗双腿抖似筛糠,越急越是跑不快。正危急间,宇文化及赶到,将处罗扶上马,带他如飞离去,很快进入了驿馆。
天色渐渐放亮,阴云依然笼罩着高昌城。喊杀声渐趋平息,经过一夜混战,街头巷尾尸体狼藉,有几处房舍庐帐还在燃烧。西突厥的首府,满目浩劫后的凄惨血腥情景。处罗的亲信已死伤殆尽,射匮完全控制了大局。他派出数路人马,在全城搜捕处罗。
临近中午,射匮获悉,处罗躲进了驿馆。而且有人看见,是宇文化及接应,处罗才得以逃脱。射匮不由大怒,带人气势汹汹闯进驿馆正厅。
杨约、宇文化及正在议事,宇文化及见状怒冲冲迎上:“大元帅,连个招呼也不打,这未免于理不周吧?”
杨约则是极为客气:“大元帅光临,欢迎欢迎!代汗大功告成,祝贺祝贺!”
“你二人唱什么双簧!”射匮不满地指责,“你们到底支持谁?”
“当然是支持大元帅您了。”杨约笑着按他入座,“你不是已经得手了吗?”
“那就请二位把处罗交出来。”射匮将话挑明。
“原来大元帅是为处罗而来,好说,好说。”杨约似乎同意射匮的要求。
宇文化及却是态度强硬:“到这来要人,办不到。”
“你!”射匮一怒立起,右手握住刀柄,他的随从也都手触兵器。
宇文化及报以冷笑:“想动武吗?你们这帮乌合之众,本将军都不当一碟小菜。”
“你!”射匮不服,也不敢贸然动手,“须知外面全是我的人。”
“收拾你这高昌城,易如反掌也!”宇文化及不屑的口吻。
杨约劝射匮坐下:“请问大元帅,索要处罗为何?”
“除掉他,以免后顾之忧。”
“赶尽杀绝不是上策。”杨约耐心规劝,“处罗业已身败名裂,大元帅继汗位已是无可争议,得放手时须放手,何必定要处罗一命呢?”
“斩草不除根,终究是后患。”射匮不无忧虑,“我担心他东山再起。”
“由我把他押回洛阳,软禁终生,决不会对你的汗位构成威胁。”
射匮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看在杨大人分上,就饶他一命吧。”
“好,这才是为汗的胸怀。”杨约传话,“摆宴,祝贺大元帅代汗。”
“这,多谢杨大人盛情,宴会还是免了吧。”射匮起身要走,“诸多杂事尚待发落,改日再行讨扰。”
“怎么,大元帅不肯赏脸吗?”宇文化及明显表露出不满,“要知道你登汗位,须得我二人赞成,否则万岁不予册封,你便是一场春梦。”
射匮一怔,确实,为汗须得杨广认可,而杨广则是要听这二位使者的意见。
说话间,酒席已流水般摆好。杨约拉射匮入座:“大元帅,这酒乃从洛阳带来,真正皇封御酒,总要品尝一下才是。”
射匮难再推辞,只得入席。他的随从也都被让至东厢,另有酒肉款待。
下人送上美酒,杨约亲自把盏:“祝大元帅荣登汗位,千秋万代!”
西突厥人原本善饮,射匮举杯一饮而尽。
“好事成双。”宇文化及也敬上一杯,“愿西突厥在大元帅为汗后,与大隋和睦相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射匮也不答话,又干一杯。
杨约满上第三杯:“来个连中三元,大元帅汗位永世流传。”
射匮又举起杯,这时开口了:“杨大人,此杯饮过,情意全已领受,本汗也就告辞了。”
宇文化及嘿嘿冷笑:“我倒要看你是如何走。”
“你,这是何意?”射匮说着,就觉腹痛如绞,腰也直不起,双手捂定肚腹,“你,你们!”
处罗从后面走出:“射匮,你的末日到了。”
杨约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大元帅,休怪我们无情,处罗乃万岁册封,且又忠于大隋,你篡位夺权我们难以支持。”
宇文化及则挖苦说:“射匮,你再率兵偷袭呀,你再化装行刺呀。”
“我,我,我好恨……”毒性发作,射匮咕咚一声倒地身亡。
宇文化及走出正厅,到了东厢,对射匮的随从说:“各位,大元帅要继承汗位,烦请分头去通知各部落首领,及文武大臣来驿馆议事,由杨大人当众宣读大隋天子圣旨。”
有个随从心存疑虑:“宇文将军,请容我等面见大元帅,有事请教。”
宇文化及把眼一瞪:“射匮与杨大人正在商议重大军情,尔等听令就是。”
随从们见宇文化及虎威赫赫,谁也不敢再言声,都赶紧传令去了。
半个时辰后,西突厥各部族首领及文武官员数十人,齐聚驿馆。他们的随行卫士,俱被挡在门外。宇文化及带来的一千精兵,将驿馆团团守定。首领和大臣们感到气氛有异,未免惊慌失措。射匮的弟弟射土,率先发出质疑:“大元帅何在,我们来了这许久,为何还不召见?”
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射土厉声疾呼:“大元帅快出来相见!”他离队踏上石阶,意欲闯入正厅。
隋军刀枪交叉挡祝蝴的去路:“退后,没有宇文将军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射土豹眼圆瞪:“这是在我们西突厥地盘,不是在洛阳,发号施令的应当是我们。”射土推开刀枪,要硬往里闯。
“与我退下!”宇文化及大步走出,逼视射土,“告诉尔等,射匮就会出来。”
射土只好退回队列,众人也都不再言语,静静地注视着。正厅门大开,两名隋军抬着射匮的尸体出现在大家面前。
宇文化及用手一指:“看吧,这就是阴谋篡位的射匮的死尸。”
“啊!你们竟然害死了我兄长!”射土拔出弯刀扑过去,左右挥动,两名隋军被他劈死。接着,他扑向宇文化及,兜头就是一刀。
宇文化及不慌不忙,侧身躲过,斜刺里就是一剑。这一招迅如疾风快似闪电,射土哪里躲得及,被斜肩带臂劈为两半。宇文化及在射土尸身上蹭去剑锋血迹,怒视阶下西突厥的首领、重臣:“哪个不服,就请过来一试,本使愿意奉陪。”
众首领和大臣早已魂胆俱裂,默默无言,谁敢出声。
杨约不失时机地出场,他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各位受惊了,乱臣贼子已除,乃西突厥之大幸。我大隋只是帮助贵国平息内乱,并无意吞并贵国,不信请看……”
处罗应声而出:“众卿……”
众首领与大臣仿佛久别亲人的幼儿见到了爹娘,呼拉拉跪倒:“汗王千岁千千岁!”
“大家不当拜我。”处罗眼含热泪说,“此番变乱,我西突厥国得以继续存在,全靠杨大人和宇文将军,请众卿随我一同拜谢。”
众首领与大臣中,尽管有人感到跪拜有些失仪,不够得体,但亦难以当面反对,不由同时跪倒:“祝二位大人福寿千秋。”
杨约上前搀起处罗:“这如何使得,快快请起。”
宇文化及却是处之泰然:“拜拜也无妨,适才若是稍有失误,我二人也就性命难保了。”
待众人起立后,杨约又加训导说:“各位皆西突厥栋梁,本使有一言奉告,处罗可汗乃我大隋天子册封,谁敢不遵便是对大隋天子不敬。如胆敢为乱,我大隋必倾国力讨平之。”
众人齐声回答:“我等不敢有违大人教诲,一心无二扶保汗王。”
宇文化及又狠狠加上一句:“处罗可汗,你也须记清,若敢背叛我大隋,射匮的下场,便是你的榜样!”
处罗躬身回答:“本汗决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负恩之举,今日当众盟誓,如与大隋三心二意,甘受乱箭穿身之惩。”
“大汗言重了,”杨约又欲收买人心,提醒处罗,“你的部下如此忠心,经此变故,理当加封才是。”
“多谢杨大人指教,”处罗惟命是从,当即宣布,“所有部族首领、文武大臣,只要与射匮无瓜葛,一律官升三级,增俸一岁。”
众首领与大臣又复欢呼:“汗王千岁千千岁!”
杨约、宇文化及靠分化离间,削弱了西突厥的实力。不需重兵征讨,就使处罗统治下的西突厥,彻底投入了大隋的怀抱。为杨广经营西域,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当他二人半个月后离开高昌城时,带回了处罗贡奉的汗血马一万匹,八叉鹿一千头,金丝骆驼一百峰。更有黄金、美玉、裘皮等一百车。除此之外,更有一样特别贵重的礼物送与杨广。作为特使的杨约、宇文化及二人,自然也是满载而归。处罗对他二人的馈赠,可以说是绞尽脑汁,穷其所有。
磨盘大的红日,缓缓在天边坠落,把茫茫大漠和雄浑的边关,点染成一片桔红。绵延数里的长蛇般的队伍,向着东方蠕动。驼铃叮咚,古道悠悠,杨约、宇文化及满怀胜利的喜悦,跋涉在艰苦的归程。
他二人怎知,一个使他们全军覆没的阴谋正在酝酿中,前方的戈壁,死神已张开罗网,在暗中狞笑,他们在一步步走向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