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盈盈的洛水,金灿灿的阳光,悦耳的笙歌围着画舫飘绕。清风徐徐吹来,牵浩滑爽的丝绸拂面。两岸青山逶迤,田野秀丽,无不呈现出诗情画意。杨广几达忘我境地,此刻,他完全抛弃了皇帝的矜持,快活得像个孩子,在船上跑来跑去。目睹杨广无忧无虑的样子,萧娘娘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绽放开甜甜的笑意。
杨广停步在船头,右臂搭在云妃香肩,左手牵住梦秋纤指:“二妃请看,两岸景色美不胜收,朕心大悦,何不作诗一首,为朕助兴。”
云妃要抢头筹:“妾妃献丑。”她略作沉思,徐徐吟道:
碧波泛华舟,
轻风伴君游。
月明星稀后,
云雨效绸缪。
杨广不由把她搂得更紧些:“好个云雨效绸缪,朕今夜定不放过你。”
云妃故作娇羞:“愿万岁今夜乘妾妃的轻舟。”
“好,朕一定上你的船。”杨广转向左侧,盯住梦秋,“爱妃,该你的了。”
“妾妃才疏学浅,斗胆胡诌几句吧。”梦秋凝神注目北岸,缓缓诵出:
洛水滚滚向东流,
流尽人间喜与愁。
且看锦绣山河里,
尚有丐叟在田头。
北岸阡陌上,两个衣衫褴褛的老翁,正拄杖艰难地跋涉。那摇摇晃晃的身躯,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杨广脸上立刻有几分不喜,钳口无言。
萧娘娘见状,惟恐扫了杨广兴致,急趋莲步近前说:“万岁,妾妃也来凑个热闹。”
“好啊,梓童献诗,朕定当洗耳恭听。”杨广脸上仍未开晴。
萧娘娘自然要拣杨广爱听的说:
香风千里荡龙舟,
体恤民情复何求。
而今恩泽洛水畔,
明朝结伴下扬州。
“下扬州!”杨广听了格外振奋,“好个下扬州!朕曾在扬州镇守,那里四季如春,若能乘船故地重游,不受旅途风尘之苦,诚为美事。但愿借梓童吉言,能尽快得遂心愿。”人的一闪念,往往决定一生大事。萧娘娘何曾想到,她这一句诗,竟造成了杨广一生中的最辉煌,也造成了杨广一生中的最腐朽,最后把杨广的性命也葬送在扬州。
梦秋已知自己的诗作引起了杨广的不快,但由于她来自于底层,青楼妓院毕竟和下层社会有所接触,也就造成了她性格中关心百姓疾苦的一面。此刻,她的注意力又投向了南岸。
幽幽山谷间,传来阵阵呼救声。由于是逆风,这声音时断时续,不甚清晰。梦秋又细听片刻,断定确实有人呼救,而且并非一人,至少是数十人的声音。她急忙告知杨广:“万岁您听,有人呼救。”
此刻北风转劲,杨广侧耳听来,并无呼救声,便有几分责难地数落梦秋:“你呀,今日缘何这样菩萨心肠,又是看见丐叟,又是听到有人呼救,该不是存心要让朕扫兴吧。”
呼救声又断续传来,梦秋再次相告:“万岁,您听。”
杨广听到了,而且听出呼救声极为凄惨,他当即传谕:“靠岸。”
皇帝的龙舟,和大小十几条满载兵士的护卫帆船,相继就近驶向南岸停泊。上岸后杨广命令宇文化及:“呼救声来自前方山谷,你带人立刻去查看明白。”
宇文化及等奔入谷口,转了几个弯,便消失在山谷间。不过一刻钟,宇文化及回转禀报:“山崖塌落,一支运粮队为石埋没,幸存者约有数十人,俱皆受伤,难以动转,故而呼救。”
“有这等事,待朕去看来。”杨广拔步就走。
宇文化及追上劝阻:“万岁不可,此刻仍有山石滚落,那里危险。”
“朕之子民受难,朕焉能坐视。”杨广只顾急步向前。
步入谷口,登上塌落的巨石,面前的情景令人惨不忍睹。大约二三里路长的山道,几乎全被塌落的山石砂土掩埋。百十辆运粮车,拉车的牛马,护粮的兵丁,大都被砸死毙命。幸存者无不伤痕累累,骨断筋折,在痛苦地呻吟呼救。只有几个人挣扎着爬出来,吃力地扒石抠土抢救同伴。
杨广心头酸楚,眼圈发红,强忍泪水,发出谕旨:“无论官兵人等,一律参加救援。”说罢,他纵身跳下巨石,动手去扒一个被石头压祝韩腿的车夫。
王义近前拦挡:“万岁不可在此涉险,救人自有大家,圣驾快请回龙舟歇息。”
“焉有见死不救之理。”杨广推开王义。
宇文化及又来相劝:“万岁,山顶乱石说不定何时滚落,请圣上速离此险地。”
杨广哪里肯听:“朕乃习武之人,不乏力气,多朕一人救援,也许就多救活一命,还是救人要紧,休再啰唆。”
众人没奈何,也只能在杨广身边多派几人保护。一个时辰后,救出来近四十名伤者。他们被逐一抬到船上,杨广传旨船队加速回航洛阳,遍请城内名医为伤者医治。
杨广救出的车夫,只是表皮之伤,见他不必急切送走,杨广问道:“尔等是何处粮队?”
车夫答:“万岁,草民是洛阳令征调,从扬州运粮返回途中。”
“怎么,洛阳吃粮却要去南方运来?”
“江南渔米之乡,且多产细米,可收双季。北方常遭干旱,粮少不敷民用,故历年均需南粮北运。”
杨广未免感叹:“千里之遥,车马辛苦,风尘仆仆,辗转月余,实属不易呀。”
“辛苦尚在其次,一路上多有土匪出没,饥民掠夺,往往难存十之六七。像今日山石崩落,全队被埋,景况更加凄惨。”车夫想起同伴九死一伤,愈发伤感,未免哽咽。
杨广往来踱步,自言自语:“若是改陆路车运为水路船运,该省却多少辛苦。”
车夫双眼闪出光芒:“这敢情是再好不过,万岁为民造福,定能千秋永寿。”
杨广命车夫退下,他心中的思路已渐趋形成。又问萧娘娘:“改陆运为水运,你看如何?”
萧娘娘付诸一笑:“水运固嘉,然洛水之舟如何能抵长江?岂非梦人噫语。”
杨广却已思路清晰:“有何不可,在洛水、黄河至长江间挖一水渠,自洛阳乘船即可直达江南矣。”
萧娘娘又是一笑:“万岁竟说小孩子话,这可不是庄户人家挖水沟,黄河、长江相距千里,关山阻隔,如何开渠?戏言而已。”
“不!”杨广神色庄重,“朕为帝君,辖有天下,商旅不便,如何富民强国。倘河渠开成,举国出行便达,朕可自由巡视民风,百姓可随意南商北贸,于国于民有大利,何乐不为乎?”
萧娘娘惊诧地看着杨广:“万岁当真要开这千里长渠?”
“朕意已决,岂有戏言。”杨广说得斩钉截铁。
近侍王义匆匆走进行宫:“万岁,太子派人有密札送呈。”
杨广接过密信,心不在焉打开,未及看毕,脸上变色。
萧娘娘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似有大事发生:“万岁,莫非长安有变?”
“哼!杨素老儿,朕非致他于死地不可。”杨广恨恨地说。
“万岁,究竟发生何事?”萧娘娘追问。
杨广把信与她:“拿去看来。”
这是太子杨昭的亲笔信,内容是杨广离京后,杨素昼夜与亲信宴聚。席间其部下多次言及,杨广对其已有猜忌,应趁长安空虚,手下握有重兵,乘机起事,取而代之。杨素感到尚无必胜把握而犹豫不决。
“梓童,朕待杨素不薄,而他竟怀二心,你说,这老贼当杀不当杀!”杨广龙颜大怒。
萧娘娘委婉劝道:“杨素固然可恨,然毕竟曾有大功,且太子一封书信不足为凭。如此便擅诛大臣,难以服众,万岁难道忘了刘安之言。”
这句话把杨广提醒,使他冷静下来。对待杨素,无须操之过急,也不必大动干戈。选一适当时机,再巧妙下手不迟。
萧娘娘见杨广沉默不语,担心他尚未想通,便又告诫:“杨素握有重兵,行事务须谨慎,不可激出变故。”
“梓童放心,朕自有道理。”一个削掉杨素兵权的方案,已在杨广心中形成。他吩咐王义:“传宇文述进见。”
宇文述奉召来到行宫:“万岁传唤臣下有何差遣?”
“宇文爱卿,朕要委托你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请万岁明示。”
“要你在河南就地征集百万民夫,开河挖渠。”
“臣本舞文弄墨之人,不谙河工之事,只恐难以胜任。”
“爱卿办事干练,朕多年深信不疑,如此浩大工程,非卿不可。”杨广又许以方便,“工部官员,天下匠作,随卿任意调用。”
“万岁如此看重为臣,敢不竭尽全力效命。”宇文述尚有疑问,“万岁言道从洛水入黄河,那么,洛阳至长安间,该怎样挖渠呢?”
“这段就不必了。”
宇文述更加费解:“那么,日后渠成,从长安到洛阳仍是陆路了?河渠不达京城,岂非天大缺憾。”
杨广微微一笑:“朕决定迁都洛阳。”
“啊?”萧娘娘大吃一惊,“这洛阳虽说富庶,可是哪来宫室?况且也难比长安居民之众,岂可作为京城。”
“这有何难!”杨广主意已定,“朕并非依洛阳现状迁来,而是重新营建都城。它地处长安以西千里余,权且称为东都吧。”
萧娘娘忍不住又插言相劝:“万岁,长安历代帝都,宫室齐全,皇城坚固,何必糜费财力、人力再建东京。倘万岁觉得长安宫室不堪使用,尽可改修扩建,总比重建要省却百姓无数血汗钱。”
“梓童差矣。”杨广振振有词,“朕建东京,自有道理。长安地偏西北,政令难以及时远达四境,尤对山东、湖广诸地鞭长莫及。洛阳地处中州,正可补长安之不足。况且南粮北运,南物北贩,洛阳为终,便可减少千里之遥的路途。故而东京之建,诚利国便民之举也。”
一向以军师自居的宇文述,不觉点头赞许:“确为明智之举。”
萧娘娘亦觉有理,便不再反对。
宇文述还关心着另一件事:“营建东京,工程非同小可,但不知万岁委重任与何人?”
“朕看只有尚书令越国公杨素能当此重任。”杨广对真实意图加以掩饰,“杨素指挥百万大军皆调度有方,每战必胜,修建东京,定能运用自如,有条不紊。”
“万岁明见。”宇文述心中明了,杨广是要夺杨素兵权。
萧娘娘也看出了这步棋,并觉得这样做总比杀了杨素强,也大为赞同:“如此甚好。”
杨广的雄心壮志,和作为皇帝不甘无所作为的思想,使得中国有了举世闻名的大运河。自公元605年起,宇文述征调统管一百万民夫,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挖渠引水工程。首先开挖通济渠,自洛阳西苑起,引洛水、谷水入黄河,再从板渚引黄河水入汴水。之后,从大梁以东引汴水入泗水,最后到达淮水。第二步整修邗沟,在淮南征调十万民工,扩建自山阳经江都至扬子而入长江的山阳渎。全程开通后,河渠通宽四十步,岸植垂柳,沿渠修御道,整齐划一,蔚为壮观。
与此同时,东京城也在加紧修建。城分宫城、皇城、外城三部,宫城为宫殿群,乃皇帝、后妃居所。皇城为文武百官衙署所在地,外城则为百姓市民生活区。其中宫城的规模远远超过长安,周长已达三十余华里。而外城周长七十里,更是壮阔宏伟。为保京都粮源,还在城内同时修建了专供储粮用的庞大的含嘉仓,在城北修了回洛仓。尤其是在附近巩县修建的兴洛仓,周长二十余里,内有粮窖三千,每窖可存粮八千石,可见其规模之大。
在营造东京新洛阳的同时,杨广又命杨约主持,在城西修建显仁宫。这是个几乎可与秦阿房宫争雄的浩大工程。如果说杨广建东京是为了有利于国家的统治和经济的发展,那么修建显仁宫,则纯粹是为个人享乐了。为修好显仁宫,特从大江之南,五岭以北搜寻奇材怪石,派人普天下搜集珍禽异兽,奇花名草,用以充实“西筑”御苑。这座皇家园林,周长二百里,苑内掘坑蓄水为海,海中筑蓬莱、方丈、瀛州三座仙山。俱高百余尺,亭台楼阁,重重叠叠,星罗棋布于山上。海北开有龙鳞渠,以引来活水。沿渠迂回曲折又建十六所宫院,每院住一嫔妃。整个显仁宫,千门万户,金碧辉煌,极尽人间繁华。
公元606年(隋大业二年)阳春三月,东京洛阳高速度建成。伴着绿柳红花和风丽日,杨广正式迁都。并特意在显仁宫蓬莱岛的醉仙阁,设御宴为杨素庆功。百尺仙山,三层高阁,皇封御酒,珍馐佳肴,乐师鸣奏,宫人献舞。清风扑窗而入,斜阳撒下金光,仰望蓝天上白云飘冉,俯视水面上鸥鸟盘旋。此情此景,美不胜收。在坐的杨广、杨素及作陪的太子杨昭,无不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杨广举金杯:“杨爱卿修建东京,劳苦功高,请满饮此杯。”
按常规,对皇帝赏酒,臣下当跪受。杨素自恃功高,却不曾站起,只是将手中杯举至眉端:“万岁恩宠,老臣惶恐,愧受了。”便一饮而尽。
侍宴的王义,随即与杨素斟满。杨素将杯举起,依旧端坐锦墩:“老臣此杯贺陛下万寿无疆,祝太子殿下千秋长永!”又是一饮而尽。
“爱卿如此豪饮,哪像花甲之年。朕珍藏的烈性好酒,理当与卿品尝。”杨广对王义使个眼色,“去将高丽国进贡的‘长春白’取来。”
“遵命。”王义转身走向后阁。几个太监宫女在阁内听候传唤,案上的银托盘上,一把造型精美的龙柄凤嘴壶早已摆放在那里。此刻的王义,未免心头突突激跳,看着那壶嘴,如同虎口一般,似乎要吞下自己。宴席开始之前,杨广曾特别交待他,这壶内装有配制好的毒酒。即在高丽贡酒内加了“百足霜”,就是把一百条蚰蜒烘干碾碎制成的毒药。此药最大的特点是,当时并不发作,亦无不适之感,而是三日后发病,须臾便剧痛而亡,这样便可避免席间药杀杨素之嫌。为确保万无一失杨广特用一死囚做了试验,果然药效不差。王义心地善良,以往连虫儿都不曾抿死一个,如今却要他亲手毒死杨素,又是圣命难违,只有硬着头皮去做了。
王义手捧着托盘,边走边望着壶盖出神。这是一把转心壶,内中设有机关转芯。为不使杨素生疑,事前说好由太子杨昭陪杨素同饮一杯。这就要求王义手疾眼快,不露破绽,在给太子斟酒之后,壶盖右转一圈,再倒出来便是毒酒。他惟恐出现差错,在脑海里反复思索着倒酒的程序,以做到万无一失。
王义回到桌前,神情总有点不太自然:“万岁,长春白取到。”
“好,代朕为杨大人斟满。”杨广见王义表情失常,给他一个警告的眼色。
王义竭力保持镇定,并不急于斟酒,而在静等杨素开言。果然不出所料,杨素接口说:“万岁、殿下在上,老臣怎敢占先。”
杨广暗骂老滑头,任你奸如鬼,也吃洗脚水,便说:“朕从来不饮烈酒,爱卿既然提出,就着太子陪饮一杯。”
杨昭事前早知奥妙:“儿臣遵旨。”
杨素又提出:“太子为尊,还请先敬殿下。”
王义举壶略作倾斜,为杨昭斟满一杯。在提起酒壶时,掌心暗中用力,已将壶芯旋转一圈,紧接着为杨素斟满。这一连串动作,贴切自然,可说是天衣无缝。
宴会结束,杨素离开了。王义长长出了口气:“太紧张了,总算不负圣命。”
“你倒是很机灵。”杨昭表示赞赏,“我真担心你不能及时移动转芯。”
“奴才怎敢失误。”
“很好。”杨广亦感到满意,“待三日后杨素老儿归天,朕当重赏与你。”
“为国分忧,为万岁尽力,乃理所当然,奴才不敢望赏。”王义又加表白,“奴才一定守口如瓶,永生不泄天机。”
在忐忑不安的焦灼中,王义熬过了漫长的三天。这三天恍如三年,杨广也是在期盼与紧张中度过的。当显仁宫在黎明被晨风朝曦梳妆,杨广在龙鳞渠上漫步,时为东宫太子府武卫大将军的姬威,风风火火闯到了杨广面前。
杨广面带愠色:“姬威,如此慌张失态是何道理?”
“万岁,太子突发急病,腹痛难忍,请旨定夺。”
“啊?”杨广确实大吃一惊,旋即镇定下来,吩咐下去,“着王义带太医随后赶到。”
杨广火急出宫,直趋太子府,路上飞马急驰边问姬威,“东宫御医可去诊治?”
“下官来时,府医正为太子把脉,尚未查明病情。”
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杨广心头,他不愿向那不吉利的地方想,而思维又偏偏在那儿萦绕。他默默祝祷上苍,但愿太子只是偶尔腹痛。当杨广跨入杨昭寝殿,便迫不及待地连声呼问:“皇儿,皇儿怎样了?”殿内死一般沉寂,定睛细看,那贴金象牙床上,杨昭业已七窍流血气绝身亡,杨广登时惊呆。
东宫府医近前秉奏:“万岁,太子系‘百足霜’中毒而致命,定是有人暗害,请万岁严加查处。”
泪水,从杨广眼角无声流下。他好悔,悔不该以毒酒要害杨素性命,结果反害了自己的亲生子。这难道是报应吗?杨广的心被痛苦地撕扯,他无话可说。
王义发疯般地跑进来。他一听太子突患急病,心便悬将起来。进了寝殿见杨广伫立不语,急切地发问:“万岁,太子他怎样了?太医业已传到,在殿门外候旨。”
杨广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太医,不需要了,令其返回太医院。”
“万岁,那么太子……”王义要走向床前。
杨广威严地开言:“且去传旨。”
“遵命。”王义出殿门去打发太医。
殿内,杨广晓谕东宫府医:“记住,太子夭折,对外只称患‘绞肠痧’暴亡,不许对任何人透露中毒之事,如走露半点风声,尔全家休想活命。”
府医战战兢兢应答:“小人不敢乱讲。”
王义返回殿内,趋步床前,看清杨昭的惨状,头轰的一声犹如炸裂:“万岁,这是为何?”
“王义,朕正要问你,太子缘何被‘百足霜’毒死?”
“不,不!这不可能。”王义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绝不可能,奴才斟酒时是绝对未出差错的。”
“可事实毕竟如此。”
王义扑通跪倒:“万岁,奴才耿耿忠心,可无谋害太子之意呀。”
“快快平身,不要如此,你跟随朕多年,朕是信得过你的。”杨广扶起王义,“不过此事蹊跷,内中或有隐情,也许是谁人做了手脚,还当查个水落石出。”
闻讯而来幸灾乐祸的刘安,觉得这是铲除王义的好机会,王义一除,便无人能与他争宠,他想时机不可错过,便扇风点火说:“按说王义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不过这酒是他亲手所斟,并无外人经手,这干系他还是脱不掉的。”
杨广原本就未排除对王义的怀疑,脱口而出:“那是自然。”
王义一听,不知该如何表白,他把心一横:“万岁,奴才如今只有以死来剖明心迹。”一头向盘龙柱撞去。
杨广急伸手拉了一把:“不可轻生。”
王义撞个头破血流,好在杨广拉一下得以缓冲,不致伤命,只是昏迷而已。待他醒来,杨广半是关心半是埋怨地说:“你怎能这样,真要碰死,岂不授人口实,道你畏罪自杀,反倒说不清了。”
王义其声哀哀:“奴才想,只有追随太子亡灵,才能补偿过失,方得证明清白。”
刘安旁敲侧击:“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心中没有病,不怕冷干饭……”
“住口吧。”杨广喝住刘安,对他的冷嘲热讽已是反感,“太子死因,暂不追究,且全力安排丧事。”
刘安这才老实了,与王义一起,尽心投入为杨昭的丧事奔波。
太子暴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全城尽知,朝野震动。上上下下,议论纷纷,闹得洛阳城沸沸扬扬。各种猜测,各种解释,纷说不一,人们莫衷一是。但结论却是相同的,太子之死大有文章。
后来,原因总算查清。转芯壶放在后阁时,有个宫女信手转动了壶盖,才造成了王义失误。
对此事最为关注的,莫过于杨素一家了。他们撒出人马,四出探听消息。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乱麻渐渐理出了头绪,特别是杨玄感见到刘安之后,迷团更趋于明朗了。
杨玄感情绪激奋地对杨素说:“父亲,显然这是冲你来的,杨广存心要把您毒杀,不料阴差阳错,毒酒为杨昭所饮,这也是天公有眼,活该杨广报应。”
杨约难以相信:“万岁会狠心下此毒手吗?若无我们豁出性命为他尽力,他焉能登上皇帝宝座,他总不至于这样绝情。”
杨玄感报以冷笑:“叔父博学多识,岂不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之古训。”
杨约还是不信:“真要加害兄长,必定精心筹划,怎会误毒太子,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叔父,你就莫存幻想了,刘安透露的细节,就足以说明一切。”杨玄感对于杨素默不作声有些不满,止不住问道,“父亲,此等大事难道你还想充耳不闻吗?还想置身事外吗?只怕由不得你了!”
“玄感儿言之有理,”杨素叹口气,“看来吾命难以久长矣。”
“父亲何出此言?”
“你们想,君要臣死,臣焉能不死。此次未能将我毒杀,反丧太子性命,杨广焉肯罢休,必定还要加害于我,防不胜防啊!”
杨约亦有了同感:“也说得是。”
杨玄感有几分讥讽又有几分埋怨:“叔父,当初您听信宇文述蛊惑,说什么保杨广登基,富贵永世,代代高官。可如今他席未坐暖,便要株杀功臣。”
杨约想起不免感叹:“咳!人心叵测实在难以捉摸。昨日海誓山盟的密友,今朝就是冤家对头。”
“这一切都是命。”杨素的情绪为悲观主宰,“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父亲,难道您就甘心坐以待毙?”杨玄感忿忿然。
“我的儿,不等死又如之奈何?”
“不!”杨玄感腾地站起,双眼射出凶光,“困兽犹斗,何况人乎!我们要在死路中求条生路,鱼死网破,也要拼它一场。”
杨约已明白他的动机:“你想造反?”
“对!”杨玄感以为遇到知音,显得格外兴奋,“父亲门生故旧甚多,我们又都握有兵权,杨广原本劣迹昭彰,只要振臂一呼,不愁群起响应。推翻杨广,拥立杨谅,大事必成。”
“玄感儿,你还是年轻虑事不周啊。”杨素微微摇头,“这反造不得。”
“父亲,您过于胆怯了。想过没有,您个人生死尚在其次,杨氏全族数百口性命关天,不能引颈等死呀!”
“你好混!”杨素感到有必要训导儿子了,“为父正是对杨氏全族负责,才宁愿抛却性命的。你想,偌大朝廷,我家掌握多少兵权?力量有限哪。宇文述、李渊等文武百官哪个是好惹的,眼下要反只是死路一条。一反便是连坐大罪,九族尽诛呀。不反,祸仅及我一人,杨广为掩外界耳目,为塞百官之口,也不会伤害杨氏家族的。你叔侄官职都能得以保留。为父已是垂暮之人,以一人身死,换来全族平安,也算值得了。”
“父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杨广夺去您的性命。”
“儿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杨素叮嘱道,“而今的方略只能是,一切故做不知,权且相机行事。”
杨素似乎把生死置之度外,其实贪恋人生乃人之长情,杨素固然也不愿离开尘世,正应了那句古话,蝼蚁尚且贪生吗!太子之死,在他们心头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杨氏家族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中生存。心绪不宁与心理压力,使杨素寝食不安,神情烦躁。几天过去,杨素明显消瘦。这天他正在骂奴打婢,家人忽然尖声报告:“圣旨到。”
杨素如闻惊雷,登时吓得瘫坐床上,老泪不觉也流下来:“这一天终于到了。”
“父亲,何必如此悲伤,焉知不是喜事。”一旁的杨玄感加以劝慰。
“为父所料定不会错,十有八九是降旨赐死。”杨素不由得要安排后事,依恋地拉住杨玄感之手,“儿呀,为父死后,千万不可鲁莽,忍哀偷生,切记切记。”
“父亲,且听了宣读圣旨后再做道理。”杨玄感搀起杨素左臂,“若是喜讯还则罢了,若为凶信,定不与杨广善罢甘休。”
“玄感你,气煞我也!”杨素连气带吓周身发抖。
杨约闻讯也赶来:“兄长,刘安在中堂已等得不耐烦,快去接旨吧。”说着,上前架起了杨素右臂,与杨玄感一起,半搀半架把杨素扶到了中堂。
杨素心神不宁地跪倒,刘安始终不动声色,端足架子宣读圣旨:“杨素督建东京有功,予以旌表,由越国公迁封楚国公,再增食邑一千户……”
杨约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待杨素谢恩后,与刘安左右坐定,杨约半是玩笑地说:“刘公公,既为喜讯,为何不肯透风,让家兄好一阵紧张。”
“先惊后喜,岂不妙哉。”刘安对杨素看不起他,一直耿耿于怀,说着站起身来,“旨意宣读已毕,咱家告辞了。”
“刘公公无需太急,且品香茶,容在下治酒款待,并略备薄礼。”
“国公大人法度森严,咱家怎敢以身试法。”刘安自顾就走。
杨素气呼呼一挥袍袖:“不送!”
“好说,国公留步。”刘安回头报一冷笑,迈着八字步,摇摇摆摆架子十足慢腾腾去了。
“这个奴才,我真恨不得一刀捅了他!”杨玄感已是气不可耐。
“万万不可胡来,他在万岁面前是红人,”杨约扭头埋怨乃兄,“你呀,万岁又加封赏,为何还出气不顺,怎能当场羞辱刘安,岂不闻小不忍则乱大谋。越是刘安这种小人,越是不能开罪。这种人做盐不咸做醋却酸。他若在万岁面前搬弄是非,给你奏上一本,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贤弟,你好糊涂,”杨素眉头紧锁,“什么封赏,这是缓兵计,为兄的死期不远了。”
杨玄感难以理解:“父亲何出此言?”
“这不明摆着,杨广担心太子之死引起我的怀疑,才以封赏稳住我,也给外界造成一种对我宠信的假象,紧接着就要对我下手了。”
“他敢!”杨玄感是一副要与人决斗的架势。
“不至于吧?”杨约始终不信,“你父子疑心太重,草木皆兵。”
“贤弟,你是太善良了。”杨素站起要走,不料双腿一软竟至跌倒,而且无论如何挣扎不起。
杨玄感见状急忙过去,与杨约一道,意欲将杨素搀回房中,然而费尽力气亦无济于事。最后,只好由杨玄感背起杨素送回卧室。自此,杨素一病不起。
杨广获悉杨素病倒,一日三次派御医前往诊治。他们轮流不断地在杨素床前侍医,片刻不离一步。对太医开方配的药,杨玄感通通倒掉,而在暗中按府医的药方煎制。杨玄感此刻谁也信不过,他想,杨广要害父亲,毒酒误杀太子,难道不会让太医在药中投毒吗?他也不理会太医高兴与否,亲手把药盏端到杨素面前:“父亲,药是儿亲手煎好,温热适口,正好饮用。”
杨素置若罔闻,不予理睬。
杨玄感把药送至他唇边:“父亲,请用药。”
杨素紧闭双唇,牙关紧咬。
“父亲,服下几剂药,自会祛病复康。”杨玄感很是耐心。
杨素微微摇头,只不开口。
杨约一旁也来相劝:“放心,这药乃玄感亲手煎制,绝无问题。”
杨玄感急性子发作,他用药匙撬杨素的嘴:“药还是当吃。”
杨素抬手把药碗打翻。
“父亲,您这却为何?莫非被慑去了魂魄!”杨玄感现出不悦。
杨素索兴闭上双眼,更加不理睬了。
杨约、杨玄感两人都双手一摊,无可奈何。
傍晚,又一个太医来接班,杨玄感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他逼近正欲为杨素切脉的太医:“怎么,连一刻也不放过?也该让家父清静一下了。”
“杨大人,”太医见杨玄感凶神恶煞的样子,有几分胆怯,“圣命难违,身不由己,不得不来。”
“我要你滚回去!”杨玄感拔剑半出鞘,虎视耽耽相逼。
太医吓得连连后退:“大人息怒,大人饶命。”
杨素睁眼开口了:“玄感,不得无礼。”
对父亲的训斥,杨玄感根本不予理睬,自顾把太医逼得步步后退,宝剑已拔出提在手中:“你究竟想死还是想活?”
杨约对太医寸步不离的监视也有反感,便说:“医官,家兄已不久于人世,总有些后事安排,万岁又未在眼前看着你,还是行个方便吧。”
太医看杨玄感的架势,真有杀人的可能,好汉不吃眼前亏,只有顺水推舟了:“各位大人,下官斗胆违背圣意,且暂避一时,有话还请快说。”
太医离开后,杨约急切地询问杨素:“兄长为何药也不吃食也不进?如此何时得以康复。”
“父亲,饮食与汤药,俱儿亲自经手,管保万无一失,尽可放心饮用。”杨玄感依然气不顺,“父亲,您不该这般固执。”
“你们哪里知道我的心思,”杨素似乎很平静,“我是意在尽快离开人间。”
“兄长为何欲求速死?”
“贤弟,你本睿智之人,应该知晓这一道理。”杨素喘息着说,“杨广视我为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一日不宁。我一日不死我杨氏家族便一日无安全感,一旦我撒手而去,杨广即除了心病。如今我只有一死,以全杨氏家族了。”
杨约默然,觉得杨素所说有理。看杨广眼下步步进逼的架势,杨素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杨玄感心中一直萌动着反抗意识:“我就不明白,杨广那里举起屠刀,父亲为何偏偏伸出脖颈等他砍杀。”
杨素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儿子:“玄感,为父的时间已是不多了,临终之际,只有一言嘱咐,你必须谨记照办。”
“请父亲训示。”
“我死之后,无论如何不得兴兵造反。”杨素意味深长地告诫,“一者战乱会殃及百姓,二来反叛势必祸及全族,切记切记。”
“父亲只管养病,身后事无须多虑。”杨玄感不肯答应。
“咳!儿大不由爹,”杨素叹口气对杨约叮嘱,“贤弟,你与玄感辈分为叔侄,实则情同兄弟,一定要好好约束他,万万不可为乱。若实实不得不反,也要联合李渊共同起事,否则,必败无疑。不听我言,必招致全族灭顶之灾。”
“愚弟记下了。”
杨素伸双手,分别拉住杨约、杨玄感:“常言道,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空,此话一些不差。人生果然是大梦一场,恩恩怨怨,一切皆空。今日杨广算计我,焉知明天谁又算计他……”声音渐弱,手一松,头一歪,杨素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杨玄感伏在父亲尸身上放声大哭,他暗暗发誓,父亲分明是杨广逼死的,只要自己三寸气在,必报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