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三月二十日
这几天慧心师太并没有在,可是我现在仿佛觉得每天早、中、晚的三遍经,已经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与武二郎的相识到他的离开,不到半年,我却觉得那仿佛已是前世之事。
今天晚上,四周一片漆黑,早春的雨下得很柔和,不像夏天的暴风骤雨让人感到心惊肉跳。我已经把今天的功课完成,正在烧热水。准备洗脸洗脚后,在温柔的雨声催眠中,好好地睡上一觉。
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我便去开门。天哪!在微弱油灯下,是舅舅与武二郎,我全然没有想到他们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家的。我连忙又点上一只蜡烛,让屋里能够光亮一些。
烛光下,我看见舅舅与武二郎的衣服很肮脏,显然是在急匆匆情况下赶了许多路后,又遇上下雨,结果灰尘、雨水、汗水胶在一起,又没有时间换洗衣服,所以这衣服才如此肮脏,而且发出一股酸臭味。我想,天大的事,也要等他们把身上的气味洗掉,换上干净的衣服,吃一顿钣再说吧!
我便把水往锅里放,把火加大,虽然我觉得他们突然归来让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是一个长期背着重物的人,只是靠着一股毅力支撑着,他才没有倒下,现在有人一下子把他的重物拿走,他自然失去重心,会摔倒在地。现在我就是觉得我马上就要倒下了,可我喃喃地自言自语:“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那一边,我就看见,门一开,武二郎便跑进门,往屋子的后半部奔去。他看见了观音菩萨像下的灵牌,便泥雕木塑般站在那儿,呆住了。常言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何况武二郎是个铮铮铁汉。据武大郎说,武二郎10岁时,父母双亡,他哭过一次。从此便未见过他流过一滴眼泪,小时与人打架受多重的伤,也没见他叫疼,更甭说流泪。而今他跪在灵前的蒲草上,没有哭声,而眼眶里的眼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仿佛是屋檐前的雨,听得见落地“啪!啪”的声音,这种铁汉的眼泪让旁边人看了也会为之心碎。
武二郎举起手,用衣袖揩泪,此时我才看见,他手臂上的衣袖似被一种利刃割破,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印迹,我默不作声地站在他旁边,我自己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舅舅怕我摔倒,一把扶住我。
武二郎淌了一阵子的眼泪,站起来转过头问我:“嫂子,我兄长他身体一向很好,他为什么会死,是得的病吗,是什么病,现在他的遗体埋在何处?”
我刚说了一句:“我可把你们等回来了!”便再也撑不住,倒在地上。舅舅连忙把我拉起来,放我坐在灵前蒲团上。我以为,我的眼泪,已如干涸的溪水,再也流不出泪来。可是此时,眼泪却哗哗而下。
我抽泣着说:“二弟,我知道无论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解释什么,你也听不进去!我只告诉你,你兄长是被人害死的,他不是玻豪的。他是怎么死的,让别人告诉你,我可以提供几个人:王婆、郓哥、何九叔、孙嫂,不过先去问郓哥,可能会更快明白真相。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如果事情你问清楚了,到最后仍然认为是因为我而害死了你兄长,那么随便怎么处置我,我也绝不说半不字,哪怕要我死,我也不后悔!”
说完,我便对舅舅说:“大锅里烧有热水,锅旁边有几样素菜,有半锅粥,几块饼,先垫垫饥吧!舅舅您就帮帮热热,我先上去了!你们赶路也累了,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我自顾自上楼去了,我想舅舅会安排的。
没等多久,就听见舅舅与武二郎上楼的脚步声,想必他们也是洗澡,换衣服,用了饭食,太疲倦,去休息了。
有什么事,明天舅舅会告诉我的。
丁酉年三月三十一日
不管舅舅与武二郎回来与否,我仍然照这段时间的安排,天一亮,就熬粥,烧水,洗漱已毕,用完早膳,便作早课。
我念经时,舅舅也起来,他默不作声自己用早膳,等着我念经完毕,就对我说:“金莲,我要问你这段时间,你们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也要如实告诉我;当然我和武二郎出去后发生的事也会告诉你,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便与舅舅坐在前几日与慧心师太坐着讲经的地方,舅舅坐的就是慧心师太的位置。舅舅说:“是富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就怕有这样的事,没想到会这快!你说,武大郎是哪天去世的?”
我说:“是二月二十二日半夜时分。”
舅舅点点头说:“是了,这件事是奇怪!那天半夜听见武二郎房间有声音,把我惊醒,便睡不着,天快亮,武二郎便过来敲我的门,进门就告诉我:半夜时分,他看见他哥轻轻地从门缝进了他房间,满身血渍七孔流血,还对他说:“老弟我死得好冤啊,你一定要替我报仇啊!”武二郎便伸手去拉他兄长,却拉不住,他便跟着追,结果从床上翻到地下,惊醒时便是一身冷汗。他越想担心,越是睡不着,干脆敲门问我。我一听便知这武大郎定是凶多吉少了。不便挑明,只是安慰武二郎说:‘你们兄弟情谊深厚,你离家多日,定是挂念兄长的缘故。’那武二郎是受了县令大人的托付,为他到东京办差,幸好做这个梦时,县令的差事已办完。否则,事未办完,他除了心中挂念兄长外,也不能拼命赶回,也救不了他兄长。”
停了一会儿,舅舅严肃地对我说:“金莲,你要把实情告诉我,不然我没法帮助你,无法帮你洗脱谋害亲夫的罪责!你说,谋害武大郎的主谋是谁,谁是帮凶?我会用我的方法去落实你所说的每一件事是否属实!今天我回去就把书馆的差事辞了,要他们另请老师,不要再等我。查清这件事是要花时间和精力的,我不能分心。如果不把这件事查清,让你背负淫妇的罪名,我死了也无法向你外公、娘交待,武大郎这可怜人也是死不瞑目啊!”
本来,我是一直指望舅舅与武二郎赶快回来以后,替我查明一切,等真相大白后,还我清白。如今我却担心舅舅与武二郎无权无势,怎么斗得过西门庆。起码我可以提供我知道的一切,给他们寻找西门庆作恶的证据,另外,也让他们知道,西门庆不仅仅是要霸占我,他还有更大的计划与阴谋。
想了想,整理一下思绪,便简单地把西门庆与王婆勾结,怎样以做寿衣为由,骗我去王婆家;我怎么中的蒙汗药,怎么被西门庆强暴后,因顾及武大郎的性命及他们二人的安全,不得不服从西门庆的淫威;后来因郓哥同情武大郎,带着武大郎捉奸,致使武大郎被踢伤;在治病之时,西门庆指使王婆下毒,毒死武大郎。后又找人操办武大郎的后事,并毁尸灭迹,焚化武大郎的尸体,而我为了要讨回清白只能忍辱含羞。不过,何九叔手中可能掌握有武大郎被毒死的证据。”
舅舅听了,两眉倒竖,两眼圆睁睁:“这样的虎狼不除,天下苍生何得安生?看来一味地躲避是没有出路的。这‘张善人’、西门庆之流的恶霸,哪儿都有,老百姓往哪儿躲!看看从你娘到你,都是从清河县躲到了阳谷县,还是没有躲掉被霸占的命运。你放心,这件事我心中已有数,我今天处理学馆,明日便会回来。另外,告诉你,这武二郎为避嫌疑。他就不在家住,他自有他的地方,你就别问了。你也别多说,他不相信你,你自己也知道为什么。他有他的道理。不过,他是不会冤枉好人的,凭他的为人,他一定会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的。”
舅舅也走了,这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人。我总要找点事做吧?想必昨天舅舅与武二郎都换下了一堆又脏又破的衣服,我拿去洗了吧!
舅舅的衣服是脏,也有破的地方,不过看得出,是穿久了;磨薄,磨出洞;而武二郎的衣服除了脏,破的地方却明显看得出是被利器割破,而且破的地方,那斑斑点点,一片片的污渍,浆得衣袖硬梆梆的,闻闻还有点血腥味,那么这是血痕了,是受了伤淌出的血导致的,那他怎么会受伤呢?
突然我打了一个冷噤,西门庆那日说他有事要办,便离开阳谷县,至今也有二十多天,那西门庆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凭武二郎的为人,他惩戒得罪的都是些地痞、流氓、骗子、恶霸之类,莫不是西门庆所说,武二郎断了这些人的财路,尤其让西门庆不安,会不会是西门庆勾结这些亡命之徒,想趁武二郎回阳谷之时,在路上就把他干掉,斩草除根,免除后患?
我忧心忡忡,如果武二郎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无须说,武大郎的仇再无人能报,阳谷县的老百姓从此会遭到以西门庆为首的恶势力的奴役欺压,而我,就是想要逃,怕也只是痴心妄想,想那李瓶儿,定也是拼命挣扎过,想尽办法,结果还累及蒋竹山丢了祖传的家业,亡命他乡,而李瓶儿也没逃过被折磨致死的命运。
佛不是常称报应,为什么天底间的好人常受折磨,而坏人却享富贵得平安,老天瞎眼了,什么时候才会睁眼替受苦的百姓作主啊!
衣服清洗完毕,晾在后面的小院里,心却似一团乱麻,无从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