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很多年,仿佛只是弹指间。
于元勰而言,太和二十三年的四月,是一个断点。之前的一切,清清楚楚;此后的十年,却在回忆里一带而过。
然而,这十年间,太和二十三年直到永平元年,也并非风平浪静。
元恪一行,在洛阳城外已得知“皇后殂”的消息。见到元勰时,他带着哭音,低声哀叹道:“母后……”瘦弱的肩膀颤抖着,无法成言,只得另起话头:“是……先皇的意思?”元勰颔首,亦红着眼眶轻声说:“臣等奉诏行事,请陛下体谅先皇的苦心。”元恪泪下,说到先皇,他不可能再有其它的表示了。然而,他随即轻声而激烈地问道:“当日,叔王为何要隐瞒?”他噙泪,看上去少年老成,却咄咄逼人。
元勰已无法将这种怨恨单纯地视作孩子气。他喟然长叹:“若不隐瞒,皇上又当如何?”元恪怔住,一时无言以对。元勰却一味冷静地说下去:“纵使皇上知情,亦不能违背先皇遗诏,不仅徒增悲恸,反而背负不孝之名……”听得这一声,元恪终于掩面悲泣。
而元勰,他终究未能引退。翌日,元恪恳请他入相。元勰呈上先皇的手诏,请求辞去官职。元恪流着泪说:“母后生前曾对我说,惟有六叔是可以信赖的。难道叔王不能看在父皇母后的面上为侄儿留下来吗?”他自称“侄儿”,他惶然无措地望着元勰。元勰的思绪却凝滞在“母后”这两个字上。
他无法拒绝。元恪加封他为使持节,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定州刺史,都督冀、定等七州诸军事。后来又拜他作司徒。他虽不是遗诏上的辅政大臣,但这样的殊荣,已是世所罕见的了。
元恪即位后,追封生母为文昭皇后,重修旧冢,号终宁陵。又追赐外祖父高飏为勃海公,谥曰敬。不久,又寻访到高贵人的两位兄长,封高肇为平原公,高显为澄城公。数日之间,高家富贵显赫。高肇和高显,曾经请求彭城王领他们进见孝文帝,而元勰当时匆匆打发了他们。如今,三人同朝,这关系便微妙起来。
第二年改元景明,恰逢南齐骠骑将军陈伯之进犯寿阳,元恪年未弱冠,又初登大宝,不禁无措起来。高肇奏道:“彭城王长年随先帝南伐,于南方诸州军事,颇为熟稔,不妨……”元恪的目光渐渐地定在元勰身上。元勰心里明白,是高肇要将他排挤出朝廷,而他一旦不胜,自然损了威名,高氏兄弟便可伺机弹劾他了。元勰无奈,然而天下未定是孝文帝终身之憾,他亦心有戚戚,此刻便也把一腔豪情激起,在高肇话音未落之时,就主动请缨:“臣愿领兵拒敌。”
这一仗,持续了数月。他宁愿让江淮战场的风,将泪水送入他日益老成的眼。这一仗,元勰于肥口大破陈伯之,斩首敌军九千,俘获一万。淮南自此归入大魏的版图。
返回洛阳时,才发现元恪也有了些变化。他疏远了辅政大臣,信任茹皓、王仲兴、寇猛、赵修、赵邕及外戚高肇兄弟。
然后,毫无预兆的,元恪命领军将军于烈率侍卫六十余人,送咸阳王元禧、彭城王元勰和北海王元详进宫面圣。同时,宫内戒严。而十六岁的元恪,在光极殿神情自若地宣布了亲政的举措。殿外刀戟林立,他白皙而犹带稚嫩的面庞上,隐约映着刀刃的寒光。元勰并不贪恋权位,但此刻却依然感到莫名的寒意。
紧接着,亲政后的元恪,下令免去元勰的职务。
元勰就此回到王邸。此时,李媛华正怀着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她迎上来,淡淡一笑:“这样也好。”虽然豁达,却又有些意犹未尽的忧虑。元勰对她亦无多余的解释,连安慰都不必有,只淡淡回了她一笑。
不久,咸阳王元禧谋逆,自尽;广陵王元羽病卒;而王肃,也在这一年病逝。他终究如愿以偿,娶了陈留公主。孝文帝去世后不久,任城王上表,指证王肃谋逆。而驸马都尉的身份,或多或少都庇护了他。最终,是陈留公主的同胞兄长,咸阳王元禧,上表弹劾任城王元澄。元澄因此被降为雍州刺史。而王肃,纵然又游刃数年,亲眼看到淮南归属北朝,也终究等不到平定江南的机会。
皇帝的近臣都道幽皇后是因巫蛊而失势的;陈留公主和王肃只当是为了高菩萨,他们为先皇,也为了他们自己,严守这个秘密;而元勰却知道另一半的真相。孝文帝和幽皇后早已不在,而他守着这个秘密,仍然活下去。
这一年九月,元恪大婚,立征虏将军于劲之女,也就是于烈的侄女为皇后。
景明四年十一月,高肇的侄女,亦是文昭皇后的侄女高英入宫,封贵嫔。
第二年改元正始,高肇上表弹劾北海王元详,元详被囚禁,暴死狱所。
然后,于皇后生皇子元昌,大赦天下。
正始四年十月,于皇后暴病而亡。此时,高贵嫔受宠,不可一世,高肇亦权倾中外,宫中民间皆传高贵嫔害死于皇后。
正始五年,皇长子元昌因御医疏忽而夭折。
亦是这一年,七月甲午,元恪立高贵嫔为皇后。元勰一向对宫闱之事不闻不问,唯有此事,他私下里劝谏过元恪。然而元恪只是微微一笑,不以为然道:“叔王未免多虑了。譬如先皇当年立幽后,亦不曾顾虑冯家的外戚之势。”他似乎是无意中说到幽皇后的,然而目光却忽然扬起,极快地瞥了元勰一眼。
元勰无语。立后那日,鼓乐喧天,而他忽然想起,十二年前,也是七月,冯妙莲穿着皁色袿襡大衣,款款走来。
又想起幽皇后了。
元勰先前并不认为皇帝对冯妙莲有多少深爱。即使是在她离宫后,他有过一段短暂的消沉。然而,有些事,是在很多年后才看得分明的。旁观者,如元勰,也是在很多年后的此刻才看明白的。有些感情,在年少蒙昧,风平浪静之时,或许只是平平,而当你真正按自己的意愿去追逐夙愿,并感知到那种刻骨铭心的寂寞与苦楚时,它才于植根处,渐渐枝蔓出来,一日浓于一日。
他看透的是别人的人生。而他自己的呢,当年少的青涩褪尽之后,当年留存心间的影子已投射于凛冽的现实。李媛华亦是美好的女子,矜而不骄,温顺和婉,懂得他,但永远保留一些余地。妙莲的热烈是埋在心中,而媛华,一生都是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