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十年正月,拓跋宏下诏:“北人谓土为拓,后为跋。魏之先出于黄帝,以土德王,故为拓跋氏。夫土者,黄中之色,万物之元也。宜改姓为元。诸功臣旧族自代(平城)来者,姓或重复,皆改之。”
于是,改拔拔氏为长孙氏,达奚氏为奚氏,丘穆陵氏改为穆氏,步六孤氏改为陆氏,贺赖氏改为贺氏,独孤氏改为刘氏,贺楼氏改为楼氏,勿忸于氏改为于氏,纥氏改为嵇氏,尉迟氏改为尉氏。
诏令一出,朝野哗然。守旧的一方仍然推咸阳王拓跋禧出面,一来,他是拓跋宏最年长的弟弟,居于高位;二来,他既比皇帝年少,言辞即便有些过激,也是容易得到谅解的。拓跋禧日日哭谏、苦谏。拓跋宏起初还安慰几句,耐心地向他解释,到后来,则厉声斥责,不再见他。
“娘。”是恪儿在唤我。我心中温柔地一颤,每一声都仿佛是初次听到。他的汉语说得越发流畅了,汉学亦大有长进。我对于他,自是千般纵容,惟独不肯在功课上放松分毫。
今日,他却笑嘻嘻地告诉我:“娘,二皇叔狼狈极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笑了笑:“你看见了也只当作没看见罢。”他又说:“那么,皇兄呢,我也当作没看见么?”
我心中暗暗一惊,却不敢流露出过分关切的神色,只是淡淡地问:“他也在求皇上么?”恪儿点头道:“父皇很不高兴。”
我心中已经明白了,思绪不免荡了开去,俄而定神看他。这一两年来,他的身量拔高不少,但由于瘦削,远远望去便有些弱不经风的样子。他的骑射功夫也不好,每有自卑,我总是告诉他:“罢了,恪儿,你的天赋既不在此,又何必勉强?”只教他多读些书罢了。
恪儿静静地看着我,忽然问:“娘,你怎么了?”我回过神,忽然望着他,问:“你叫什么?”他并未犹豫,即刻回答:“元恪。”
我心中慨然,谁说这孩子不慧呢?将他拉近了些,犹豫片刻,却终于没说什么。只怕还不是时候罢。我拍着他的肩,笑道:“你们兄弟上学,先生怎么说呢?”恪儿十一岁,和校蝴一岁的元愉、元怿一起上学。
他说:“四弟最聪敏。”我微笑颔首:“那是自然。”他又说:“先生赞我‘端严若神’。”我不觉怔了。执了他的手,切切道:“恪儿,你有喜怒,不可轻易表现出来。”他一贯是沉默寡言的,此刻便也郑重地点头。
我忽然满心怜悯,觉得这孩子太压抑了。
拓跋宏,如今该是元宏了。
那日,诏书初下,我心中不免惴惴。他闲步而来,眉宇间的神情一如旧日。我低鬟敛袂,深深一福。他驻足道:“何必多礼。”一笑,从我身边轻轻走过。
我随后入室。凝目看他,含笑,亦含了愁。在世人看来,改姓意味着对祖宗的背离。而他竟有这份决心和勇气,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连我也不能不震惊。
他读懂了我眼中的意思,温和地笑了:“妙莲,你不必为我担心。这一切都是预料中的。”顿了顿,又以端庄的神情缓缓说道:“将来,载于史册的名字,将是元宏。”
元宏,我心中默念。瞬间也有豪情,也有叹息。这段心事,果真就放下了,却又暗暗怀了旁观之心。
果然。几日后,听说皇帝驾临中宫。不多时,殿内传出争执声,夹着几声哭泣。继而又听闻皇后凌厉而悲恸的声音:“陛下何不回平城看看先祖的陵墓,听听宗室元老的谏言?您一味宠幸汉人,任汉人左右朝政。祖宗的家法,鲜卑的习俗,到您手里全变了样!陛下的身体里流着鲜卑最尊贵的血,如今却要背离先祖!这些姓氏代表卓著的功勋和高贵的血统,岂容更改?您若一意孤行,只怕江山也要改姓……”
砰然一声,冯清沉沉地坠地。元宏盛怒之下抬手将她向外一推,又反手一挡,生生打掉了她的下半截话。冯清踉跄几步,摔在地上,连带着将一只檀木花架也挂倒了。在一连串清脆的破裂声中,她掩面而哭,元宏却愤然拂袖,大跨步走了出去。
苏兴寿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着。我却连一丝喜色也无,只颔首道:“有劳,且下去领赏吧。”
不久,元宏下令定族姓。
汉家氏族,以清和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为贵,号为“四姓”。元宏将太祖以来的八大姓,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定为国姓,与汉族的崔、卢、郑、王地位相当。同时,令王肃、宋弁等熟悉南朝典章之人,依照群臣父祖爵位的高低,将其余的鲜卑姓氏也划分了族姓等级。
自此,鲜卑族内,正式确立了南朝的门阀世袭制度。
这一次,皇族贵胄多半没什么意见,而出身清望之族的中书令李冲却有异议:“陛下一心求治,却将国人分为三六九等,为何专取门品,不拔才能?”著作佐郎韩显宗也诘问道:“陛下岂可以贵袭贵,以贱袭贱?”
然而,元宏如今亲政已有六年,大权在握,便以威仪压制了诸多反对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