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拓跋勰只是匆匆一晤。笙歌散尽,我早早回宫,独自坐在灯下,支颐冥思。想起王肃曾说过,“你的机会,就是我的机会”,此时方能领悟。他也是想好了退路。不知不觉间,一切都分明了。
倒没想到拓跋宏此时会来。仓惶出迎,俯身叩首,藏起了心中的疑惑和眉尖的怨怼。他却歉然扶住我,终于问道:“妙莲,你为何一连数日都不去觐见皇后?”
我微微一惊。我确实只在回宫第三日觐见过皇后。此后一连数次都托病不去。冯清派了中宫女官前来传讯,我亦不理会。并非不知礼节,只是我不屑为此;另一方面,也正想试探一下冯清的态度和器量。
原来,不过如此。此刻,联想到冯清在席上的神色,定然是等着拓跋宏当面规劝我了。霎时也就明白了拓跋宏要我向她敬酒的用意。
眉间敛了恨意,只是一脉平和地低了头。又见他颇有些为难,“妙莲,她为后,你为妃,日常觐见问安的礼仪,朕也不能破例。”长叹一声,又道,“朕让你向皇后敬酒,也是为了化解你们姐妹的嫌隙。这番苦心,你就不能体谅么?”
然而他话中是责备,眼中却是怜惜。我仍然怨他,却也有几分不忍,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和皇后,并没有嫌隙,只是臣妾心中有愧。”拓跋宏一怔,问:“因何有愧?”我迟疑,许久才轻声道:“我是被太皇太后遣出宫去的,又是待发修行的身份,本不该再接近皇上,如今却违背了当日的誓言……”
拓跋宏沉默了些时,轻声问:“皇后省亲之日和你有过誓约?”其实并无誓约。我低下头,长睫扇下几滴泪来。他喟然叹道:“只当你心中有怨,却不知还有这番委屈。”我暗暗揣度,他心里对冯清必然疏远了一层罢。
我的笑意凝在凄楚的泪光之中。
“其实,你那日觐见之后,中宫执事立刻就来向朕禀报了。”我心中一惊,暗想,这必然是他的授意。难道他是不放心我么?面上依然平静,乃至漠然,只恻恻问道:“陛下觉得,臣妾心胸狭隘,会无礼于皇后?”
他闻言亦是一惊,忙轻声道:“朕是担心你。”我眼中一热,宁可见他端庄肃穆,这温暖的一句话,却承受不了。他又说:“听说你们相谈和气,我也就放心了。唯一担心的是,皇后单独留下你,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噙泪微笑道:“那日回来,不是都告诉皇上了么?”他微微一笑,仍有忧虑:“我怕你受了委屈而不肯说。”这份意料之外的体贴,对照我的欺瞒,使我潸然泪下。他叹道:“原来真是如此。”我心中又悲又喜,这泪水竟仿佛是顺水推舟。
须臾,他摆首道:“罢了,过去的事,再也不必追究了。”他忽然握住我搁在膝上的手,柔声道:“朕以后自会好好补偿。”这固然算不得承诺,我听了也只是一笑。
他见我的神情仍是郁郁,便有意设法消解,略一思忖,似想到什么,忙笑道:“恪儿真有意思,方才和我说,要和冯昭仪一样着汉服。”我不知这孩子竟是如此认真,心中温煦,笑意便浅浅地浮了上来。拓跋宏又笑道:“他既然与你投缘,又喜欢汉服,明年他生辰,你不妨赠他几套吧。”
我闻言一怔,惊喜不已,再三问:“皇上,这不逾礼么?”他失笑道:“这算什么?他日,朕改革服制,正是以汉装为正统。”我望着他,只是微笑,深深迷恋着他偶然流露的憧憬。
须臾,他慨然道:“朕今日颇感欣慰。”目中忽又迷惘,叹道:“对于皇太子的生母,也算有个交待吧。”
贞皇后林氏,遥远的名字从记忆里泛出。拓跋宏的神情微有怔忡。然而,他这感慨,焉知不是为了她,却是为了他曾经隐忍不发的岁月?他终究也释然了,眉间寻不到一丝悲戚。我于此刻才恍然。林妃也好,高贵人也罢,如今都不必耿耿于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