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里,入夜后的整条整条大街上,全是惊慌的人群,有人被挤倒,亲人拼命地拦着,仍挡不住混乱的脚步践踏。大人叫,孩子哭,乱作一团。混乱声、哭喊声传入警察所,几个青年警察面露愧色,郭亮更是来回焦躁地走动着。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步冲到警目面前,叫道:“长官,长官!你听听,外面现在乱成什么样了?全长沙城的老百姓都在逃命,街上都乱成了一锅粥!多少人都在等着我们这些警察保护?可我们呢,还干坐在这儿!我们是警察,是警察啊!长官!民国的警察条例是怎么写的,你自己平时是怎么要求我们的?警察就要为民当差,警察就要保护民众!现在是谁在保护民众?不是我们,是第一师范的那些手无寸铁的学生!”
“不要再说了!”警目一拳砸在桌子上!仿佛是为了平静或者是掩饰一下心情,他掏出一支烟,然而,划火柴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着,接连几下,也没能划燃,此刻,警目的心情,显然也在受着剧烈的煎熬。响声中,警目刚刚划燃火柴的手一顿,反烫着了自己。
郭亮似乎豁出去了,他猛地站了起来,三两下解开警服上面的扣子,一把将警服脱下、将警帽被狠狠摔在桌上。
“长官,这个警察,我不干了!”郭亮转身冲着警察们,“弟兄们,外面,是我们长沙城的父老乡亲,是跟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兄弟姐妹一样的长沙老百姓!为了长沙城,为了我们的父老乡亲,是条汉子的,跟我走!”
几个青年警察一齐站了起来,纷纷脱了警服,跟着郭亮就要往外冲。
“都给我站住!”警目猛地站了起来,微微停了一停,把一串钥匙扔在桌上说,“想空着手去送死吗?枪柜里有十条枪,有枪的,上猴子石,去帮学生军,没枪的,全体上街,维持秩序!”
“弟兄们,走!”脚步匆匆,郭亮带着九名扛枪的警察奔向猴子石。
而在他们前面,还有一个人也正连滚带爬地往猴子石跑,这个人就是才从一师逃跑出来的马疤子。
一个多小时之前,在学友会事务室里,子鹏原本很严密地监视着被反绑着双手的马疤子和刘俊卿,他们两个人正席地坐在墙角。
秀秀看到刘俊卿又饥又渴的样子,就从外面端着一碗水拿了两只麦饼进来,看看刘俊卿反绑的双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了下来,将水碗送到了刘俊卿嘴边。兄妹二人的目光微一接触,秀秀转开了目光。子鹏看到了,心里酸酸的,想起以前和刘俊卿同学的日子,动情地说:“俊卿,喝点吧。”
犹豫了一下,刘俊卿凑上去,一口一口喝起了水。马疤子看见了,也想喝,被子鹏打了一枪托之后,才安分了。
放下水碗,秀秀又拿起了一块麦饼,递到刘俊卿嘴边。刘俊卿却摇了摇头,目光一直盯着妹妹。秀秀站起身,正要走,身后突然传来了刘俊卿的声音:“阿秀,你脸上、手上是怎么了?是不是王家打你了,啊?”
秀秀的身子猛地一震,她这才明白刘俊卿刚才不吃麦饼,是因为看见了她头上、手上那些早已褪得很淡的伤痕。一刹那,眼泪蓦然一下渗出了她的眼眶。她突然转身,在刘俊卿身边蹲下了:“哥,我没事,我……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突然带起了羞涩的样子让刘俊卿有些奇怪:“什么事啊?”
“我和子鹏……我和子鹏要在一起。”
刘俊卿一下没听明白:“你和子鹏?”
因为害羞、也因为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秀秀犹豫着、羞怯地看了看子鹏。子鹏对秀秀笑笑,鼓起勇气对刘俊卿说:“我要娶阿秀,我跟阿秀说好了,我们要结婚。”
“哥,你……你同意吗?”秀秀望着刘俊卿,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我同意吗?”刘俊卿愣了一下,妹妹的话让真切地感觉到他们兄妹间似乎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多美好啊,妹妹无论遇到了什么事情都要哥哥拿主意。他醒悟过来,一直拒绝承认他的秀秀此刻是在把他当成唯一的亲人,当成家长,请求他对婚事的支持!巨大的激动、巨大的喜悦骤然冲击着刘俊卿的心,一刹那,他激动得全身都禁不住在发抖,狠狠地、狠狠地点着头,连声音都哽咽了:“阿秀,我同意,我同意,我同意!”
刘俊卿说着,一头埋进了秀秀怀里,泣不成声。望着这一幕,子鹏的泪也忍不住了。而一旁的马疤子却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落地的时候,马疤子看到了那只放在地上的瓷碗。
“哥是个混蛋,是个人渣!”刘俊卿剧烈地抽泣着,“哥不配,不配你叫一声哥……”
秀秀为刘俊卿擦着满脸的泪水:“哥,别这样,我知道,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在后悔,知道你一直想为我好。哥,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管做过什么,你可以重新再来,我要你重新再来。”
“不,我不行,我没有机会的……”刘俊卿使劲地摇着头。
“俊卿,你有机会,我可以去求我姨父,求他原谅上次的事,求他不再追究你,他会答应我的。只要你肯改,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弥补,没有什么是不能回头的。”
“哥,子鹏说得对,你那么聪明,那么会读书,只要你肯改,有什么做不到?到时候,我和子鹏来想办法,想办法供你上学,供你重新读书,好不好?你以前不是说过吗,你天生就是读书的人,你还那么年轻,又那么聪明,会有好多好多学校抢着要你,你会读出出息的。”
“阿秀……”刘俊卿再次泣不成声。
“哭哭哭,哭什么哭?烦死了!”马疤子突然一脚扫来,“砰”的一声,那只放在地上的瓷碗被他踢得猛撞在墙上,四分五裂!
“你干什么?”子鹏捅了他一枪:“老实点!往后退!”
“不干什么,听他们哭得烦!”往后挪着的马疤子,一条大腿下,悄悄压住了一片尖锐的瓷片。
秀秀将瓷片一片片捡了起来,捧着碎瓷片刚要走,子鹏突然想到了什么,拿起瓷片,拼凑起来,发现拼起的瓷碗缺了一片。看看地上,并没有其他瓷片的影子,子鹏的目光落在了马疤子身上:“你,手上拿了什么?”
“啊?没什么呀?”正在用瓷片割绳子的马疤子吓得一愣。
子鹏抄起了木枪边往马疤子面前走边说:“你转过来。”
“我真没拿什么……”
“我叫你转过来!”
眼看马疤子的小动作就要无处可藏,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喊叫声。子鹏与秀秀同时大吃一惊,回头去看,冲进门来的,果然是气喘吁吁的王老板夫妇!
“哎哟子鹏啊,你可让妈好找啊你……”王夫人身子一软,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和你爸,是城东找到城西,可就没想到你这时候还敢往城南边跑,你怎么这么不要命啊我的傻儿子?子鹏,走吧,妈求你了,别管那么多,赶紧跟妈逃命啊。”
子鹏很坚决地说:“我真的不能走!我们在保卫长沙城,你们知不知道?”
“长沙城是你保得住的吗?”王老板火了,冲上来把子鹏手里的木枪一把抢下,往桌边一搁,拉着他就要走,“凭你们几个学生,就想挡住人家几千兵?你疯了你?跟我走!”
“爸!”子鹏一把甩开了父亲,“我不!”
“老爷,太太,你们就别劝了,子鹏真的不能走呀。”
秀秀想帮子鹏解释,可王夫人一把推开她,骂道:“你少啰嗦!都是你这狐狸精!你给我滚开!”
“妈!”看到妈妈一把将秀秀推得倒退了好几步,子鹏心痛了,他拦在秀秀前面,对王夫人说,“我不准你碰阿秀!”
“好哇好哇,为了个狐狸精,你连妈都不要了?子鹏,妈和爸连命都不顾了,跑来找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角落边,趁着子鹏他们争吵,马疤子的手,拼命地用瓷片割着绳子,绳子已经被割断大半了。
王老板逼上前来,面如严霜地问子鹏:“你到底走不走!”
子鹏一摇头。
“啪。”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子鹏脸上,王老板又问:“走不走?”
子鹏一个踉跄,那支靠在桌边的木枪被他身子一撞,向地上倒去,就在这时,马疤子猛地挣断了绳子,伸手接住了木枪,砸了过来。
“子鹏!”秀秀吓得一声惊呼,猛扑上来护住子鹏,木枪重重砸在她肩头,将她打翻在地!
“阿秀!”子鹏刚要去抱秀秀,木枪横扫,将他也打倒在地,他腰间那柄餐刀飞出,正好滑到马疤子面前,马疤子捡起刀,向王老板夫妇扑去。
“救命啊……”
呼救与打斗声猝然响起在一师的上空。
马疤子用刀划伤了护着老婆的王老板,王老板抡着板凳倒退着,马疤子一脚踢飞了板凳,挥刀刺来!
“爸!”
“老爷!”
子鹏和秀秀拼命扑上来,同时抱住了马疤子 “爸,妈,快跑啊,快跑啊!”
马疤子一把掀翻秀秀,一刀扎在子鹏抱紧秀秀的胳膊上。
“儿子!”王老板大叫着拼命扑上前要救子鹏,却被马疤子当胸一脚,踢得闷倒在地。
抡起刀,马疤子就要刺向子鹏,秀秀惊叫着又扑上来,双手紧紧抓住了刀刃,血,一下子顺着刀流了下来。
她一口咬在马疤子手上。
“臭丫头,我宰了你!”负痛之下,马疤子暴怒地踢倒秀秀,他高举起刀,向秀秀扎下来。
“阿秀!”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大吼中,一个身子猛地扑在秀秀身上,刀深深扎进了他的胸膛!
那是还被反绑着双手的刘俊卿!狂吼着,刘俊卿疯了般向马疤子顶去,还握着刀柄的马疤子拼命向前刺,却被他用胸膛顶着踉跄倒退,直退出房门,一跤摔倒。带着那柄直没至柄的刀,刘俊卿屹立在门口,仿佛一尊浴血的门神!
一阵脚步声中,众多老师远远向这边跑来,打头的饶伯斯等人还拎着西洋剑、球棍等。马疤子一看情形不妙,爬起来撒腿就跑,老师们围上前来,他已纵身翻过了围墙。
直到这一刻,站在门口刘俊卿才仿佛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突然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寂静的校园里顿时响起秀秀撕心裂肺的声音:“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