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鲜红的喜字对贴门上,忙碌的仆役披红戴彩,合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斯咏房间里,画眉如烟,点唇似绛,换上了婚纱的斯咏面无表情地化着妆。那张秀美的脸,被描画得如此精致,偏偏却毫无生机,仿佛一张没有生命的假面。丫环推开了门,报告说该上教堂了。镜子前的新娘站起身来,捧起桌上一束鲜花,却突然看见了花下周南的校徽。她的手指轻轻一拨,校徽落进抽屉,抽屉关上了。
王家,两个丫环为子鹏穿上了崭新的燕尾服。雪白的衬衣,精致的领结,闪亮的皮鞋,一丝不苟的头发……但子鹏却如同一具木偶。
一尊巨大无比的豪华结婚蛋糕推到了客厅正中央,王老板夫妇打量着蛋糕,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子鹏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蛋糕前,看到了蛋糕旁的托盘里,有一柄扎着红丝带的餐刀。
“瞧瞧,瞧瞧,满长沙城,谁家办喜事弄出过这么大的西洋蛋糕啊!子鹏,这回该满意了吧?”
王太太还在唠叨,王老板看看时间,吩咐子鹏该上教堂了。子鹏却突然说他要见阿秀,不让他见她,他绝不去教堂。
他转身就走,王老板夫妇慌了,赶紧追去。托盘里,红丝带还在,那柄刀却不见了。
“哐啷”一声,杂屋的门开了。子鹏冲上前去,和蜷缩在墙角的秀秀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杂屋外王老板向看守的王福一使眼色,王福会意,咔嚓锁上房门,守住了门口。
捧起秀秀带着伤痕的脸,子鹏已是泪流满面。秀秀同样流着泪,却努力露出了一丝微笑:“子鹏,别这样,我没事的,真的没事。”她擦了擦子鹏脸上的泪:“一会儿你还得去教堂,把眼泪擦擦吧,别让人看见了。”
“我不会去教堂的,我不会跟别人结婚。”
“子鹏,不要这样,我不怪你,真的。我没读过书,不会讲道理,我只知道,好久好久以来,子鹏少爷就是我心里的一个梦,我从没想到你会真的喜欢我,你会真心真意地爱过我,在梦里,我已经什么都得到了,我已经好满足好满足了。人,不能要得太多,有了梦里的,就不应该再想着真的了。”抚着子鹏的脸,秀秀含着微笑,“记着这个梦吧,子鹏,记着这个梦,就什么都够了。”
“不,阿秀,它不是梦,我也不能把它当成梦。就算真的是梦,我也绝不让人毁了它!”子鹏缓缓地从袖子里,突然拔出了那柄餐刀。
秀秀大惊:“少爷!”
子鹏赶紧捂住了她的嘴:“阿秀,生不能相守,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秀秀吓得慌了手脚:“不,子鹏,不,你不能这样,你不值得为我……”
“值!值得!只要这一刀下去,那就谁也挡不住我们在一起,谁也不能阻止我们永远相依相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阿秀。”
两只几乎同样纤秀、白净的手腕紧靠在了一起。餐刀架在了两只手腕上。紧紧依偎在一起,两个决心殉情的人目光都是那样平静,充满了幸福的满足。刀微微一提,就要往下切……“砰!砰!砰!”突如其来的乱枪声惊得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
1917年11月18日,北洋系军阀、湖南督军傅良佐在护法战争中被护法军程潜部(湘军)击溃,所部溃兵三千余人败往长沙,已经到了城南距离一师不远的猴子石。整个长沙城,陷入一片恐慌与混乱中,大街小巷,到处是拥挤不堪的骡马车轿,男男女女扶老携幼,扛着行李,争先恐后,夺路而逃。王陶两家正在进行的婚礼也被打断了。
趁着父母在收拾细软,子鹏与秀秀趁机逃出后门,融进了逃难的人群。
陶家,斯咏也脱掉了雪白的婚纱,却逆着逃难的人流艰难地往一师跑。
第一师范校园里,此时铃声大作,学生们正跑向操场集合。孔昭绶见方维夏匆匆跑来,焦急地问:“维夏,怎么集合得那么慢?”
“今天是礼拜天,老师们都放假了,人手不够啊!”
“人手不够,也不能漏掉一个学生!”孔昭绶一咬牙:“我这边,你那边,一间一间寝室挨个喊!”
两个人刚要出发,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昭绶兄。”
孔昭绶、方维夏一回头,是气喘吁吁的杨昌济,他的身后,是满头大汗的袁吉六与徐特立。更后面,校门口,饶伯斯、费尔廉、黄澍涛、易培基、王立庵、雷明亮……一个个老师正匆匆跑来。望着老师们一张张脸,孔昭绶眼眶蓦然潮湿了,他用力一点头:“快,分头集合学生!”
一师操场上,全体师生已集合完毕,子升、开慧、警予、蔡畅等读书会的会员因为在蔡和森寝室讨论,也一起都跑了过来。各班正在清点人数:“报告,本科十班集合完毕,全部到齐。”“报告,本科十五班集合完毕,全部到齐。”“讲习班全部到齐。”“本科六班全部到齐。”……“报告,”周世钊最后一个跑上前,“本科八班集合完毕,缺席二人。王子鹏和毛泽东。”
孔昭绶看看杨昌济,对方维夏说:“先顾大家,赶紧宣布吧。”
方维夏点点头,站上了中央的一张椅子,高声说:“同学们,目前的情况,大家可能都听说了,北洋军几千溃兵已经到了南面的猴子石,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长沙城将面临一场严重的兵祸!为了全校师生的安全,学校决定,全体师生马上撤离,集体到城东阿弥岭暂避兵祸。请大家迅速做好准备,保持秩序,五分钟后,全校出发……”
“不,不能走!”这个时候,毛泽东风风火火,正跑进操场,全然忘记了自己只是一名学生,打断了方维夏的讲话,“老师,我们不能走!”
杨昌济和孔昭绶看到毛泽东过来,焦急而责备地问道:“润之?你上哪去了?”
“猴子石。”毛泽东喘着气,对两位老师说,“刚去的,我已经摸过了溃兵的情况,我认为,现在不是我们逃走的时候!唯今之计,只有主动进攻,方可保住学校,保住长沙城。”
毛泽东面对老师和同学们,急切而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分析、对策:虽然溃兵有几千人,但人多人少不是关键。傅良佐这个湖南督军,本来就是临时当上的,现在打了这么大的败仗,一路败逃,连傅良佐自己都跑得没影了,扔下这帮手下,群龙无首,完全是溃不成军,不要讲军队应有的士气,根据他刚到猴子石去看到的状况,那些溃兵已经连基本的建制都被打散了,完全就是帮散兵游勇,无头苍蝇,这样的军队,人再多,也不可能有什么战斗力。他们之所以敢来长沙城,就因为手里还有几千条枪。但仔细想想,他们跑来长沙干什么呢?不外乎想趁机抢一把,捞一笔。可是一两个钟头前他们就到了长沙城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进城,还呆在猴子石不敢动?因为他们不知道城里的虚实!傅良佐的这支兵是被护法军里的湘军程潜部击溃后,从湘潭一线,由南往北败往长沙的,护法军的广西桂军呢?则是从湘西经常德,由西往东向长沙进攻,而且前天已经打过了益阳。也就是说,这支溃兵不可能知道从西而来的桂军现在的进展,他们之所以缩在城外不敢动,正是因为按时间来算,桂军完全有可能比他们先到长沙,他们怕的,也正是比他们多出好几倍的桂军在城里等着他们!这种兵败如山倒的军队,真打仗是绝对不敢打的,对他们来说,保命才是第一。但是,如果时间拖下去,城里没有动作,那就等于告诉他们,桂军还没到,长沙是一座空城。到那个时候,他们的胆子就会大起来,就会明白长沙城是他们面前的一盘菜,可以任他们宰割。这帮打了败仗的兵现在已经不是军队,而是强盗了!真要让他们一窝蜂拥进城,几十万人的长沙城,就会马上变成人间地狱#葫以,现在最关键的是时间!只有抢在他们摸清虚实之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长沙城才能得救!
所有的老师都不由得点了点头。溃兵进城会造成何其严重的后果,大家当然都估计得到。可长沙原来就是傅良佐的地盘,他自己跑了,又没有别的人马守城,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一支军队呢?
毛泽东望着眼前的同学们,自信地说:“我们一师就有,一师学生志愿军#轰然一师只有两百学生,连一支真枪都没有,可猴子石四面是山,我们完全可以凭借地形,虚张声势,那帮吓破了胆的溃兵不可能摸清我们真正的实力。至于枪,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警察所就有嘛,他们也是长沙的警察,为了长沙城,应该会跟我们一起干。”
几个老师互相看了看,的确,这个主意虽然有理,但里头包藏的巨大风险实在令大家难以决断。
毛泽东看出了老师们的犹豫,也看到了操场上同学们的群情激奋,他站到同学们前面,豪迈地说:“校长,诸位先生,我也知道,这样做有风险,可我们一师操练学生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培养为国为民流血牺牲的尚武精神吗?事有轻重大小,君子有所不为亦必有所为,比起长沙城三十万老百姓,我们两百人算什么?当此全城民众安危之际,我们不挺身而出,谁挺身而出?各位老师,你们终生教授学生,想培养的,不正是敢于舍生取义、敢于临危向前的堂堂万夫之雄吗?”
一番话震撼着每一位老师的心灵,也震撼着每一个同学的心灵。
毛泽东的建议被采纳了,学生军的成员们换上了军装、扛起了木枪,大战将临,整个校园充满了紧张而有条不紊的气氛,每一张年轻的脸,都是那样无所畏惧,带着年轻人兴奋、紧张而又刻意保持的平静。
几个学生军骨干正与毛泽东在一起,分派学生军的任务。一旁的子升走上前来,问有什么需要他帮忙。毛泽东笑了,他一拍子升的肩膀,刚要开口,却看到满头大汗、长发飘乱的斯咏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看到她这个时候跑来,毛泽东不由得想起了当刘俊卿带着特务来学校搜查“逆书”的时候,斯咏坚决地抱着书坐在他的床上、要和他同进退共存亡的举动,心里一热,对斯咏说:“你来得太好了,正有好多事情要你和警予、开慧做呢。”
当蔡和森、张昆弟按照毛泽东的安排来到警察局救助时,最先响应他们的是那个曾经帮他们贴工人夜校招生广告的郭亮。但当郭亮带上枪要和学生们一起出门的时候,警目却一步拦在了众青年警察的前面,命令道:“都给我站住!想去干什么?你知道外头有多少兵?好几千!凭咱们这几十号人,十来条枪,想跟几千人对着干?你活腻了,弟兄们还没活腻呢!都给我把枪放下,听到没有?这是命令!”
警察们无奈地将十来条步枪统统扔进了枪柜。咔嚓一声,警目把枪柜门锁上了,将钥匙往腰上一挂,拉过椅子,横坐在大门前。青年警察们互相看着,大家显然都窝了一肚子火,却是谁也不敢做声。郭亮又是气愤,又是羞愧,却毫无办法。
看到蔡和森跟张昆弟无功而返,毛泽东似乎不意外,他沉着地说: “没枪就没枪!没枪,老子变也要变出一堆来!” 他吩咐萧三带人把七八个铁皮洋油桶和十几捆大大小小的鞭炮堆到学校门口,又吩咐罗学瓒收集起同学们扎的火把,准备运往猴子石。
一旁,子升望着那堆鞭炮、洋油桶,不无担心:“润之,这些东西能管用吗?”
“管不管用,试试就知道了。”毛泽东揪下一小截鞭炮,点燃,往洋油桶里一扔……
猴子石的一片晒谷场上,一堆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旁,军帽、绑腿散落一地,到处是乱糟糟的披着抢来的花花绿绿的被子、棉袄的北洋溃兵,他们正把砸坏的门板、桌椅、箱柜杂物纷纷扔进了燃着的火堆,火上架着瓦罐、铁锅,毛都没拔的死鸡被穿在刺刀上,直接伸进了火中……
一身小军官打扮的马疤子从烧开的瓦罐里倒出一碗水,优哉游哉,哼着花鼓调子,边喝水边踱着步子,登上了晒谷场旁一块石头,眺望着远处对身边的刘俊卿说:“老二,我说过吧,总有一天,我马疤子还会杀回这长沙城的。”
“回来又怎么样?都这副德性了,回来还不是丢人现眼?”看来虽然当了兵,但做了小文书的刘俊卿还是以前那副文弱的样子。
“你错了,老弟。就是这样回来最好!天下大乱,越乱越好,越乱油水越多。”马疤子眺望长沙城,自言自语道,“长沙城啊长沙城,你就等着你马爷来慢慢收拾你吧。”
晒谷场边的一家民居前,摆了几张桌椅,几个军官正大眼瞪着小眼地商议下一步怎么行动。因为不敢肯定长沙城里到底有没有桂军,在是否立即攻打长沙这个问题上,他们分成了势均力敌的两派,各不相让。其中军衔最高的一个团长最后决定,派两个人先去城里探个虚实。
当然,这两个人最好就是长沙本地人。于是,马疤子和刘俊卿被毫无争议地选中了。团长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给你们两个钟头,快去快回,我们在这儿等消息。”
马疤子和刘俊卿做梦都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长沙!换上从农民家里抢来的布衣短褂和破草帽,他们来到一片混乱的长沙街头时,他们也成了逃难人群里的一分子。正眯缝着眼满街乱串,突然,在一个小巷的岔路口,他们听到几声“枪”响,愣了瞬间之后,马疤子带着刘俊卿就往传来枪声的地点跑去。
就在这附近,子鹏与秀秀也听到了这几声“枪”响。秀秀迟疑了一下,对子鹏说:“好像是你们学校那边……”子鹏二话不说,拉上秀秀就朝一师方向跑去。
一师对面的小巷口墙角里,马疤子望着一师门口的学生、鞭炮和洋油桶,阴森森地笑了。马疤子一拍身边的刘俊卿说:“一帮学生崽子,还真他妈敢玩花样。老二,要不是亲眼看见,咱们说不定还真让他们给蒙了。”
盯着一师熟悉的欧式教学楼,刘俊卿没有作声。马疤子站起身来:“还愣着干什么?回去搬兵吧。”
刘俊卿心不在焉地问:“你真的想回去报告?”
“那当然了,不然我们来干嘛?”
“可是,这几千人真要进了长沙,长沙城就完了。他们是北方兵,咱们可都是长沙人啊。”刘俊卿还在迟疑着。
“哟,看不出你还长出良心来了?本乡本土的,下不了手了?”马疤子挖苦刘俊卿道,“你他妈有病啊?你当你还是长沙人,长沙有谁把你当过人呀?你可别忘了,就是这座长沙城,就是这些长沙人,逼得你刘俊卿和我马疤子走投无路,才滚出城吃粮当的兵!你跟他们讲客气,谁跟你讲客气?啊?不信是吧?不信你摘了帽子走出去试试,你看看你那些老同学有哪一个会不把你当成一条狗?一条狗!”
往昔的屈辱、仇恨蓦然充满了刘俊卿的眼睛,盯着一师,盯着门前的旧同学,他腾地站了起来:“走,回猴子石。”
马疤子一拍他的肩膀:“这他妈才对了!等长沙城血流成了河,那才是你我的天下!”
两个人转身向巷子里拐去,迎面,却正看到子鹏和秀秀贴着墙站在角落里。望着刘俊卿与马疤子,子鹏与秀秀带着巨大的、仿佛不敢相信的恐惧退缩着。显然他们刚才听见了马疤子和刘俊卿的对话。刷的一声,马疤子拔出了腰间的匕首,目光中杀气顿起!只犹豫了一秒钟,子鹏猛地将秀秀往身后一推,边拔出了那柄餐刀边高声喊叫:“快来人啊!抓坏人啊!”
子鹏的呼救声在小巷子里回荡,一直传到了巷子对面……
马疤子一手抓住了子鹏持刀的手腕,用力往墙上一撞,挥刀就刺。子鹏的餐刀落在地上,他拼命托住马疤子的手,但力不从心,马疤子的刀一点点向他的胸口压了下来。秀秀疯了似的扑上来,抱住了马疤子的手,拼命往上扳,合二人之力,马疤子的刀刺不下去了。
“老二,你他妈愣着干嘛,还不快动手!”马疤子回头对刘俊卿叫道。
秀秀不顾一切地用身体护着子鹏,也对刘俊卿叫道:“哥,不要啊!”
刘俊卿几乎是下意识地捡起了那柄餐刀。然而,迎着子鹏与秀秀的目光,刘俊卿举着刀的手却剧烈地颤抖着,怎么也刺不下去。
“不许动……别动……”随着一片怒吼,毛泽东等几十名学生军抄着木枪,冲进了小巷!
当啷两声,马疤子与刘俊卿手中的刀颓然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