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广告贴出去之后,从早等到晚,整整两天,还是没有人来报名。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毛泽东着实有些想不明白:明明是件好事情,可为什么就做不成呢?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傍晚,他照例来到了水井旁,光着膀子开始了冷水浴,这一刻,他只想借冰凉的井水,来刺激一下自己,让自己的思路开启起来,他几乎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往身上淋着水。一桶水很快见了底。
刚打上一桶水,兜头淋了个从头到脚,杨开慧却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润之大哥,我知道为什么没有工人报名了!”
杨开慧是刚刚发现的原因。
下午她和蔡畅一起放学回家,两人边走还边在帮哥哥们分析,为什么夜校招不到工人,却听到路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搞什么名堂,怎么又把货送错了?”
两个人转头一看,原来是一辆送货的板车停在布店门口,车上堆着标有“万源纱厂”的货箱,布庄的老板正敲着工人手中的一张单子直嚷嚷:“你看看这写的什么,再看看我的招牌——康和唐都分不清,你认不认识字?”
开慧突然站住了,饶有兴趣地看着。
“赶紧把我的货送来,我这儿客人等着要呢!”老板转身气呼呼进了店,剩下两个工人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开慧凑了上去问:“两位师傅,什么字弄错了?我们能不能看看啊?”
工人的手里,是张送货单,上面写的是“唐记”布庄,布庄的招牌上却是“康记”。
蔡畅说:“这是唐记,不是康记啊。”
“看上去也差不多,我们哪分得那么清?”一个工人说,“唉!这眼看就要天黑戒严了,来回七八里,再送怎么来得及呀?”
开慧问:“两位师傅,你们不认识这两个字吗?”
一个工人说:“做工的,还不都是半个睁眼瞎子。”
另一个工人也说:“真要识字,还能吃这种亏吗?”
听了这话,开慧赶紧跟工人们说起了工人夜学的事,却不料两个工人一脸茫然,全不曾听说这回事,开慧问明了原因,恍然大悟,这才匆匆赶来,找到毛泽东。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工人报名吗?因为他们不识字、不认识广告上的字!”
毛泽东这才醒悟过来:“你是说,工人根本不认识广告上的字?”
“是的。我也是听那两个工人说了才知道,他们不光是看不懂,就算认识几个字的,也根本没敢去看广告。”
“那又为什么?”
“我们的广告不是请警察去贴的吗?警察在工人眼里,就是衙门抓人的差役,工人以为贴什么抓人的告示,怕惹麻烦,都躲着走,根本没人敢去看。就算有人看了,也不相信真有这种免费读书的好事。我碰上的那两个工人,就怎么都不肯相信,以为我跟他们开玩笑呢。”
“原来这样。”毛泽东点了点头,略一思考,突然一挥拳头,“我有主意了!”
第二天工人下工时分,万源纱厂的门口,两面铜锣当当直响,引得熙熙攘攘的路上,正在下班的工人们都奇怪地望了过来。一帮学生带着锣鼓唢呐,各种各样的乐器,在路边拉开了场子。原来毛泽东等连夜排了一个节目,想以这个方式来说服工人参加夜学。
领头敲锣的,正是毛泽东和向警予,两人一边敲锣一边唱和:
“哎,都来瞧都来看。”
“看稀奇看古怪。”
“看刘海砍樵出新段。”
“胡大姐路边谈恋爱喽。”
一旁,张昆弟、罗学瓒、萧三等一帮子锣鼓唢呐洋铁碗,滴滴答答伴奏声大作。
这《刘海砍樵》本是长沙一带最受人欢迎的花鼓剧目,如今被弄出了这番新鲜举动,着实令人好奇,当下呼啦一下,众多工人顿时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警予锣槌一抬,身后乐声止住,她团团一抱拳:“列位工友,有道是故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今天我们要讲的,便是这《刘海砍樵》的故事。”
“列位要说了:《刘海砍樵》谁没看过?有什么新鲜的?”毛泽东接着和她一唱一和。
“我告诉列位:有!”
“怎么个有法?”
“且看我们的小刘海进厂当工人!哎,刘海呢,刘海,刘海!”
“(花鼓腔白)来哒咧……”但听得笛子、唢呐……花鼓调子的伴奏大起,音乐声中,蔡和森一身短褂、草鞋,背着雨伞、包袱,突然从观众群中钻了出来。
蔡和森:“(唱)小刘海啊我别了娘亲,不上山来我不进林。(白)都说那做工比砍樵要好,我也到工厂(唱)来报个名哪咦呀哎嗨哟。”
观众们的一片笑声中,警予手一背,挺胸腆肚,装起了工厂老板:“叫什么?”
蔡和森:“(白)刘海。”
警予:“哪个刘,哪个海?”
蔡和森:“(白)刘海的刘,刘海的海。”
毛泽东:“老板是问你名字怎么写的?”
蔡和森:“(白)冒读过书,搞砣不清。”
观众又是一片笑声。
警予:“你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蔡和森:“唉,(唱)自幼家贫丧了父亲,上山砍樵养娘亲。我也有心把学堂进,无衣无食哪有读书的命。”
毛泽东“当”的一声锣,冲观众:“可怜我们小刘海,论人才,原本也做得个纱厂的工头。”
警予:“怎奈大字不识一个,只好先做了个送货的小学徒。”
毛泽东:“一进工厂整三月。”
警予:“家中急坏了胡秀英。”
音乐声中,斯咏一身花红柳绿,袅袅婷婷出了场:“(唱)海哥哥进城三月挂零,秀英我在家中想夫君。不知他做工可做得好,为什么一去就无音讯?”
她秀美的扮相与清脆的嗓音,一出场便博来了一片叫好声。
“大姐,”开慧扎两根冲天辫子,打扮成个小丫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刘海哥来信了。”
斯咏:“(唱)一块石头我落了地,小妹你快把书信念与我听。”
开慧打开手上的信:“胡……胡圈圈?”
斯咏凑上来一看:“哎哟,胡大姐喽。”
开慧:“这明明是两个圈圈,哪里是大姐嘛?——还画都画不圆。”
斯咏:“(白)海哥哥不会写大姐,画两颗脔心代替我啦。”
四周观众哄堂大笑。
开慧:“哦,(念)胡大姐,我在城里丢了命……”
“啊?”斯咏、警予、毛泽东等齐声,“什么?”
开慧:“(念)我在城里丢了命,一天到晚被雨淋,别人有命我无命,圈圈——哦不对——大姐有命送命来,若是大姐也无命,刘海我就不要命。”
斯咏作焦急状:“(白)这可如何是好?”
毛泽东、警予、开慧齐声:“赶快进城看看啊!”
音乐声中,斯咏、开慧退场。这番新奇有趣的路边活报剧,一时间赢来了观众无比热烈的掌声与叫好。
叫好声中,王老板夫妇也正好走出厂门,叫着仆人王福,让他备轿,那叫王福的仆人却正踮着脚挤在人群外看戏,听见老板叫他,赶紧跑来,一脸的兴奋地说:“老爷,好看啊,表小姐在那儿演戏,演得可好了。”
“表小姐?”王老板夫妇眼都瞪圆了,夫妇俩走到人群后面,踮起脚来,果然正看到人群之中,斯咏与蔡和森一身戏装,一副久别重逢状,演得正来劲。
开慧一拉斯咏:“大姐,刘海哥挺好的,没出事啊?”
蔡和森:“(白)哪个讲我出哒事?”
开慧:“你自己信里写的嘛。(拿出信来念)我在城里丢了命——这不是你写的?”
场子一旁的警予举起一块大牌子,上面是一个老大的“命”字。
蔡和森接过信:“(白)哎哟,我写的是‘我在城里丢了伞’嘞。”
斯咏、开慧:“伞?”
场子另一旁的毛泽东举起了另一块大牌子,上面是老大一个“伞”字,与警予举的牌子呼应着。
蔡和森:“(白)对呀。(念信)‘我在城里丢了伞,一天到晚被雨淋,别个有伞我无伞,大姐有桑和伞来,若是大姐也无伞,刘海我就不要伞。’”
斯咏:“(白)哎哟,海哥哥嘞,你硬把我脔心都吓跌哒咧。”
开慧:“你看你这个刘海哥,(念板)我大姐,在家里,一天到晚想着你。听说你城里丢了命,大姐她心里好着急。”
警予与毛泽东齐声:“嘿!胡大姐她心里好着急!”
开慧:“她卖了鸭,卖了鸡,倒空了米缸卖了米。凑钱到城里把你看,原来你只是丢了伞。”
警予、毛泽东:“嘿!原来他只是丢了伞!”
这一段唱下来,有情节、又生动,把四周的围观的人全逗得大笑不止。
斯咏:“(唱)海哥既然平安无事,秀英也算放哒心。三月工钱先把我,回家买米养娘亲。”
蔡和森:“唉,(唱)提起工钱我眼泪汪汪,三个月辛苦我白忙一场。”
斯咏:“(白)这又为何?”
蔡和森:“(念板)上前天送货我出哒厂,要货的布老板他本姓唐。刘海我自幼读书少,一个唐字我看成哒康。跑出城外十几里,把货错送到康记布庄。等到我再往城里跑,太阳落山见月光。天一黑城里戒哒严,唐老板的生意塌哒场。厂里头怪我送错哒货,两个月的工钱全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