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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逆书大案

作者:黄晖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汤芗铭正要去参加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大会,副官推门进了办公室,啪地立正,递上一份刚收到的广西、贵州通电。
    “说什么?”正展开手让卫兵扣扣子的汤芗铭显然不方便接电文,他今天穿上了肩章绶带、白旄高耸的华丽将军制服,两名卫兵正侍候着他扣上扣子,戴上雪白的手套。
    “贵州将军刘显世、广西将军陆荣廷通电全国,宣布反对帝制,支持护国军。”
    汤芗铭的手微微一震,抬手挡住了正要给他戴上帽子的卫兵。他伸手似乎是要来接那份电文,手伸到一半,却僵了一僵,又收回去了。拿起军帽,汤芗铭端正地戴上了,冷静地说:“去会场。”
    露天会场上,整齐的军乐队卖力地演奏着进行曲。鼓乐喧天中,“洪宪登基,三湘同庆”的横幅下,是披红挂彩的主席台。台下,一排排刺刀闪闪发亮、荷枪实弹的城防营士兵前后左右,几乎是包围了整个会场。刘俊卿带着几十个游动的侦缉队便衣,正监视着来自长沙各学校的数千师生入场。
    台上的欢天喜地与台下的一片冷漠、四周的如临大敌,构成了整个会场古怪的气氛。整齐的城防营士兵队列前,城防营营长张自忠穿一双锃亮的军靴正缓缓地踱着步子,冷漠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一贞,”人丛中,刘俊卿看见了正在入场的一贞,兴奋地打着招呼, “我在当班,开完会等着我,我送你回去。”
    “哎。”一贞向他点了点头,答应着,追上了本校的队伍。
    纪墨鸿拿着白铁皮的喇叭,出现在台前:“各校注意了,庆祝大会马上开始,请各校代表速来领取洪宪大皇帝圣谕……”
    一师的队伍中,张昆弟悄悄接过了毛泽东递来的两卷红绸,与罗学瓒等人站了起来。
    看看主席台,张自忠随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主席台的一侧,成堆贴着“洪宪圣谕”标签的书箱堆放着,侦缉队的便衣正在纪墨鸿的指挥下向各学校领书的代表发放“圣谕”。书堆旁边,摆着两大捆鞭炮,和两卷卷好的红绸。靠着罗学瓒等人的身体掩护,张昆弟悄悄挨了过去,背着身子,取出了自己怀里暗藏的两卷红绸,调换了原来的两卷红绸。
    “让开让开。”两名便衣排开领书的人挤了过来,扒开张昆弟,一个抱起鞭炮,一个提起了红绸卷轴。在纪墨鸿的指挥下,两捆鞭炮与红绸对联在主席台两侧升了起来。
    台下,正走回一师学生方阵的张昆弟向毛泽东使了个成功的眼色。
    一箱箱“圣谕”搬到了一个个学校的师生们面前。
    一个个负责发书的老师带着压不住的厌恶和无奈,打开了一箱箱书,里面都是装得整整齐齐的《洪宪大皇帝圣谕》。
    一师学生方阵前,负责发书的陈章甫也打开了一箱书。
    “第六班、第七班……”他带着厌恶的神情,机械地取出成捆的书发给各班领书的代表。
    “第八班。”陈章甫又提起一捆书,正要交给来领书的周世钊和毛泽东,这捆书却没捆牢,哗啦散了一地
    陈章甫愣住了,散在地上的书,除了最上面一本“圣谕”,下面的居然全变成了《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
    看看他发愣的样子,毛泽东催促道:“章甫兄,发呀!”
    “发,继续发!第九班的谁来领?”陈章甫突然回过神来,懒洋洋的声音变得精神十足,拿书的动作也干净利落起来。
    一捆捆书打开了、一个个发书的老师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一本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传到了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学生手里,一张张意外、惊诧的脸很快都转成了兴奋,一个个发书的老师、学生都突然来了精神,游动监视的侦缉队便衣们看见这前后巨大的变化,都有些糊涂了。
    主席台上一阵骚动,原来是文武官员、各界代表们簇拥着汤芗铭到会了。汤芗铭殷勤地给陶会长抽出了椅子:“陶翁,今天可就辛苦你了。”似乎是想回应一个笑容,陶会长脸上却实在是掩饰不住的苦涩。
    台下的会场,嘈杂声却越来越大,人群兴奋,一片嗡嗡之声。台上的官员都有些糊涂了。汤芗铭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副官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连忙跑下台去。汤芗铭随即换上了笑脸,一手如往常一样轻松地把玩着玉手串:“陶翁,我看,可以开始了吧?”
    陶会长答应着站起身来,动作却犹犹豫豫,仿佛就要上刑场一样。
    台下一片混乱中,学生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处是兴奋莫名的表情,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迫不及待地打开手里的书。刘俊卿奇怪地皱紧了眉头。他突然走上前去,拦住了一个正在发书的老师,抢过一本书来——他不由得呆住了,猛地把箱子里剩下的书往地上一倒,他一阵乱翻:所有的书都是《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
    副官正好跑到他面前,问他会场的秩序为什么这么乱,在学生的嘈杂声中,刘俊卿把书递到他面前。副官翻了翻书,转身往台上跑去。
    台上,陶会长终于艰难地站到了台前,开始主持大会。“拥戴……”刚说了两个字,他就觉得自己的嗓子很是干涩,使劲咳嗽了两声,这才又重新说,“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庆祝大会,现在开始。”
    台下,两串鞭炮噼噼啪啪响了起来,与此同时,军乐队的鼓乐骤然大作。悬在鞭炮旁的对联同时放了下来。轰然一声,台下突然一片惊讶的声音,紧接着,惊讶声变成了一片笑声!台上,所有的官员们都愣住了。陶会长也被弄糊涂了,他不由得转过头来,往两边一看,放下的对联居然不是预先准备好的,而是一幅他从没见过的新联: “袁世凯千古,中华民国万岁”。纪墨鸿和大家一起在看,学者习惯,他没想那么多,只从字面分析着:“这‘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呀?!”话才说完,他猛然反应过来,吓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汤芗铭腾地站了起来,正要说什么,副官跑到了面前,将一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双手呈送给他:“大帅,发给学生的圣谕被人换了,全部变成了这本逆书。”一手接过书,一手紧攥着那串手串,汤芗铭眼睛微微一眯四下扫视着:台下哄笑声、呼应声响成了一片,有学生正扯开嗓子喊“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喽!”台两旁,长长的鞭炮还在起劲地炸着,仿佛是在给起哄嘲笑的学生们加油鼓劲。鞭炮燃到了尽头,最末那枚最大的鞭炮猛然炸响,“砰!”汤芗铭一向平和的脸色一阵发青,手骤然一紧,那串玉手串突然断了,一颗颗晶莹的珠子散落一地#蝴紧绷着脸,转身就走,台上的官员们也赶紧纷纷起身。
    台上,除了还忙着满地捡那串散珠子的纪墨鸿和副官,只剩了陶会长还呆呆站着。望着人群中闹得最起劲的毛泽东,再看看周南学生方阵中欢呼雀跃的斯咏、警予,他仿佛这才明白了什么,心里一下子轻松了,暗想这事情是谁带头做的呢?还没想出个头绪,更大的不安却又朝他袭来,他不敢想像,汤芗铭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刘俊卿的想法却简单得多,他只想讨好汤芗铭。所以,一看到汤芗铭拂袖而去,他就立刻气急败坏地带着侦缉队的便衣们一拥而上,去抢夺那些让汤芗铭极度恼火的逆书。特务们把抢回来的书扔回书箱,其中一本落在了张自忠锃亮的军靴旁。张自忠弯腰捡起了那本书,仿佛无意识地随手翻着,转过身,悄悄把书塞进了口袋。
    人群中,赵一贞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眼前的喧嚣突然化成了一片无声的世界,只剩下了一支支挥舞的手枪、一张张特务凶恶的脸、无数双争来抢去的手、无数学生仇恨的目光……而这一切的中心,就是人群当中疯狂叫嚣着的刘俊卿。一贞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犹豫。
    成堆的书箱被搬回了侦缉队。乱成一堆的院子里,特务在一本本检查。一只未开封的书箱被撕开了,一箱子书哗啦倒在地上,“丁”的一声,一枚小小的校徽随着书跌落在地上。不等开箱的特务弯下腰,刘俊卿已经把校徽捡了起来。
    “第一师范!”眯着眼睛盯着校徽,刘俊卿突然笑了,“我的老同学们,你们还真没让我猜错啊。”
    他把校徽往手心里一握,转身就往外走。迎面,一贞正站在门口。迎着一贞的目光,刘俊卿下意识地将握着校徽的手藏到了身后。
    犹豫过后的一贞,决定要用自己的办法阻止刘俊卿继续做那些让她感到恐惧的事情。她板着脸冲进队长室、冲到书架前,搬着架上的书。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刘俊卿马上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刘俊卿明白她的意思,却在旁边说:“一贞,你这是干什么?不想让我干,也不用急着这一下吧?你这冲进来就收拾东西,我……我总还要个准备不是?”
    “准备?准备什么?准备去告密?去领赏?如果不是我正好来找你,你现在都已经到汤屠夫面前了,对不对?”
    “怎么能说是告密呢?我是管这个的,查到线索,我当然应该去报告。”
    “你还觉得当然?”
    “一贞,你听我说嘛。这个逆书案大帅非常重视,谁能破案,谁就马上连升三级。升三级啊!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干这个破侦缉队长,抓住了这次机会,我不就可以不干了吗?”
    一贞望着刘俊卿,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般:“我一直还以为,你以前做的那些事,都是被逼的,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那份感情。今天我才知道,其实你全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升官,为了自己发财!”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是什么样?为了升官,你连母校、过去的同学都打算出卖,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贞!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是个读书人,是个读书人啊,不找机会谋个体面的差使,难道我还真的拿把枪混一辈子吗?再说,我想换差使,也是为了好向你家求亲嘛?这回的事办完了,我进了教育司,就可以马上到你家去提亲,到时候,咱们不也风风光光……”
    “我不要这样的风光!我不要你与马疤子那样的流氓混在一起!我不要你出卖自己的同学,我不要你再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眼泪蓦然滑出了一贞的眼眶,她颤抖着手,擦了一把泪,“俊卿,你知道吗?以前你干侦缉队,我还并没有觉得什么,我只当成那是你的差事,一个饭碗而已。可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我看到你像疯了一样,带着那些特务抢学生的书,周围是那么多学生,那么多反抗,那么多人跟你们作对,那么多仇恨你们的眼睛,我当时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呀!”流着泪,她一把抓住了刘俊卿的手:“俊卿,一个人,不能那么遭人恨,不能跟那么多人作对,不能啊!那么多双眼睛,那样仇恨地看着一个人,这个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一定会有报应的,俊卿!我不想你遭报应,我不想啊!”
    刘俊卿呆住了。
    “答应我,俊卿,不要再干了,我不求你升官发财,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不再遭人恨,不再有那么多恨不得杀了你的眼睛盯着你,我就放心了。俊卿,你答应我呀!”
    望着一贞迫切的目光,刘俊卿轻轻为她擦去了眼泪,终于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你不会去告发了?”
    刘俊卿摇了摇头。
    “这个队长你也愿意辞掉?”
    刘俊卿点了点头。
    一贞盯着刘俊卿的眼睛:“你向我保证,你不会骗我。”
    “我保证,我保证可以了吧?”刘俊卿将一贞送出门来,“一贞,我还在当班,就不送你了。”
    刘俊卿望着一贞的背影消失在街拐角,久久地站立着,掏出口袋里那枚校徽,他犹豫着,总算下了决心,将校徽扔进了墙角。他转身走向办公室,刚走出几步,却又站住了。墙角里,那枚校徽映着阳光,闪闪发亮,亮得是那么充满诱惑。
    “果然是这个毛泽东!”会后的陶家,陶会长颓然跌坐在沙发上,正在确证他的猜测。
    斯咏怯怯地在旁边说:“我们也只是不想看着汤芗铭倒行逆施,才想了这个主意。爸,对不起了。”
    “算了,事情不出也已经出了,你们本来也没做错什么。可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斯咏,毛泽东这个人,你是千万千万不能跟他来往了,我们陶家惹不起他这种祸害,你知不知道?”陶会长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还是最疼女儿。
    “谁说他是祸害?我觉得他是英雄!”
    “英雄我更惹不起!还是个学生,就敢把靖武将军、一等侯不放在眼里,以后他还了得?照这样下去,迟早连天都要被他捅出个窟窿来#汗咏,咱们是本分人家,咱们招惹不起这种惹是生非的祖宗,你明不明白?你不用说了,反正这个毛泽东,你绝不能再跟他有任何来往#蝴要翻天他去翻,他要找死他去死,我就是不能看着你被他连累进去!”
    他话音尚未落下,管家慌里慌张地跑进门来:“老爷,老爷,不好了……”
    不等管家的话说完,副官锃亮的皮靴已一步跨进了院门,后面是好几名枪兵!
    “汤大帅有令,传陶先生到将军府问话!”
    陶会长不想也知道,汤芗铭这是冲着樱孩厂承印的书来的。但他能怎么说?他的确事先什么也不知道呀,可汤芗铭相信吗?
    “陶翁厂里印的书,陶翁居然不知道?”果然,汤芗铭听到陶会长这样解释,走到陶会长面前,弯下身子,说,“书是在陶翁厂里印的,直接从陶翁厂里运来的,一打开箱子就变成了逆书……这,可是要杀头的罪啊!”
    陶会长头上的冷汗已经历历可见,汤芗铭说得心平气和,似乎说的不是“杀头的罪”,而是在和陶会长讨论去什么地方出游。但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额头上,却都直冒冷汗。 汤芗铭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擦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然后递给了陶会长。
    “哈哈……”看到陶会长接手帕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汤芗铭笑了,“何必那么紧张呢?事情不是不可以商量嘛!”
    陶会长一听这话,知道还有生机,赶紧回答:“只要大帅为陶某做主,有什么条件,陶某任凭差遣。”
    汤芗铭又看了陶会长一眼,这才微笑着返回了自己的座位:“差遣不敢,可要说麻烦呢,眼下芗铭确实也不少啊。云南蔡锷的叛军已经打到湘西,南边吧,逆贼谭延闿、程潜的兵马也在蠢蠢欲动,芗铭为皇上坐镇一方,自当平逆报国,可我这手上,是要枪没枪,要饷没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军火粮饷不济,还怎么打仗?陶翁,你说我难不难?”
    “大帅的意思是?”
    “50万大洋,这事就算了了。”
    陶会长惊得嘴都张大了:“50万?杀我的头我也拿不出啊,大帅!”
    汤芗铭用小刀修剪着指甲,看也不看陶会长,轻声细语:“陶翁长沙首富,后面还有那么大个长沙商会,这点钱真有这么难?”
    “商会力量薄弱,这些年生意也不好做。大帅,我是真的拿不出啊。”
    “40万。”
    “大帅,确实是难啊……”
    “30万。”“砰”的一声,汤芗铭把刀撂下了,抬起头来,“你当这是在买小菜啊,还要讨价还价?”
    “陶某不敢讨价还价,实在是数字太大,无力承担,求大帅再减减,无论如何再减减。”
    “那你觉得多少合适啊?”
    陶会长:“嗯,五万大洋,陶某还可勉力承担。”
    汤芗铭一言不发,盯得陶会长一阵阵发寒:“要不……要不……十万?”
    两个人在那里讨价还价,副官推开了门,纪墨鸿带着刘俊卿出现在门前,说:“卑职不敢惊扰大帅,确实是有紧急公务,那个逆书案有线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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