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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君子有所不为亦必有所为

作者:黄晖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我去帮他交钱,还不是不想他跟学校起冲突吗?他怎么这样对待我啊?!从一师回来后,斯咏越想越想不通,抱着枕头哭了一晚上,任警予怎么劝都不听。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想再见那头犟牛了,可几天后,当她和警予走出周南中学的校门,正看到毛泽东迎面走过来的时候,她的心还是和以前一样狂跳着,甚至跳得更厉害了。警予看了看他们俩,借故要去和开慧打排球,转身回了学校。走出几步,她心里暗想:还好,蔡和森不像他那么倔。前几天她将一方手帕包着的十来块光洋递到了蔡和森面前的时候,蔡和森可没有像毛泽东那样不领情,他只是开玩笑说不一定还得起。警予乘机唬着脸要挟他,不还也行,毕业后给她做十年长工,就算两清了。蔡和森算着账,问:“那,这十年长工都包括干哪些活?做牛啊,做马啊,还是做点别的什么?得有个具体内容吧?”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到时候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那么多废话?”警予想着,脸一下子绯红。回头看看并排渐渐走远的毛泽东和陶斯咏,警予又想:不过,毛泽东要是不倔,还是毛泽东吗?
    毛泽东当然很倔,不过当他意识到自己确实误会了别人的时候,态度转变起来,还是蛮快的。所以,站在江风轻拂、竹影摇曳的湘江边,毛泽东坦诚地为那天的事情向斯咏道了歉。
    “事情过都过去了,你还专程来道什么歉?”斯咏低头走着,嘴里虽然这样说,脸上却荡漾着开心的笑意。
    “话不是这么说,本来是我不对嘛。我这个人,一急起来,就不分好歹,狗咬吕洞宾。你不计较就好。”他把手往斯咏面前一伸,说,“我们还是朋友。”
    “只要……只要你把我当朋友,我是永远不会变的。”斯咏握着毛泽东的手,有些忘情了,遥望着大江、岳麓山,轻轻地说:“但愿山无棱,天地绝……”
    “哎,你怎么学的古诗?那是讲两口子,讲朋友叫高山流水,知音长存。”毛泽东手一挥,指着眼前的山河,慷慨地说:“就好像这大江、岳麓山,历千古之风雨,永恒不变,那才叫真朋友。是不是?”
    黄昏的夕阳下,江水粼粼,金光万点。斯咏犹豫着,想说什么,可突然感到有水点落在头上。
    “哟,下雨了,走走走。”毛泽东拉起斯咏就走。
    雨越下越大,黄昏的街道显得比往常这个时候黯淡得多。顶着外衣遮雨,毛泽东与斯咏一头冲进了街边的小吃棚里。
    小吃摊的锅里,正煮着元宵。毛泽东闻到了香味:“嗯,好香啊!哎,斯咏,你饿不饿?今天我请客,来。”他拉开凳子让斯咏坐,高声喊道:“老板,元宵两大碗。”
    “嘘!”摊主被这话吓得脸都变色了,手指竖在嘴边,说,“小点声,小点声!”
    毛泽东和斯咏都愣住了:“怎么了?你那锅里不是元宵吗……”
    摊主一把捂住了毛泽东的嘴:“讲不得,讲不得啊!”他掀过摊前的牌子,指着上面的“汤圆”二字,压着声音,“姓袁的都被消灭了,还怎么当皇上啊?有圣旨,从今往后,这元宵,都得叫汤圆,叫错了就是大逆。嚓!”说着,手一挥,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砰”的一声,毛泽东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可很快,本来一脸怒容的他不知怎么,却突然笑了:“哈,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开心,几乎是乐不可支,倒把斯咏笑糊涂了:“你还觉得好笑啊?”
    “为什么不好笑?千古奇闻嘛。心虚到如此地步,还梦想翻天,哈哈……”
    棚外,天色昏黑,雨,愈发大了。只有毛泽东的大笑声绵绵不绝,仿佛要冲破这无边的阴雨夜幕。
    斯咏和毛泽东吃了元宵回来,心情才好了些,欢欢喜喜地进了大门,却发现家里的气氛和往常很不一样。仆人们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斯咏心里一紧,在门厅里拉住管家就问,管家战战兢兢地小声说,老爷吩咐了,他今天生病不见任何客人,可进了客厅,正看到父亲闷声不响地窝在沙发里,一张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白白胖胖的脸,现在眉毛胡子全皱到一块了。
    斯咏走过去,在父亲身边坐下,还没开口,就看见父亲面前的茶几上摆了一本大红锦缎、富丽堂皇的聘书。她迟疑着看了父亲一眼,拿过聘书,打开,看到里面写着:“今敦请 长沙商会会长陶老夫子大人出任 湖南省各界拥戴 中华帝国洪宪大皇帝 登基大会筹办主任 晚生汤芗铭敬启百拜”。
    斯咏看父亲闷头不做声,腾地站起来,就要将那本聘书往壁炉里扔。
    “斯咏,你干什么你?你放下!”陶会长吓得赶紧一把将聘书抢了过来。
    “爸!”斯咏急了,“你难道真要跟他们一起遗臭万年吗?”
    “你知道什么你?”他将那本聘书往沙发上一甩,手拍着额头,又是长长一声叹息,他这时的苦恼无奈,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
    蔡和森、警予陪着情绪低落的斯咏一起往楚怡小学走,要去参加本周的读书会。一路上,斯咏已经给他们讲了自己家发生的事情,言辞之间对父亲很不谅解。
    “算了,斯咏,伯父也不是自愿的,谁不知道那个汤屠夫杀人不眨眼?”蔡和森安慰着她。
    警予却率直地反驳:“话虽然这么说,可这是做人的原则,要是我,死也不干!”
    迎面,毛泽东与罗章龙、张昆弟等人也正好来到了门口。众人打着招呼,一齐向校内走去。毛泽东见斯咏一副长吁短叹的样子,就问她刚才在聊什么呢?斯咏说:“除了那个袁大皇帝,还能有什么?”
    房里已经聚集的五六个读书会成员,看到他们进来,开慧蹦起来大叫道:“毛大哥,你来你来,看子升大哥写的绝妙好联。”她左手一松,先垂下了上联“袁世凯千古”。右手再一松,露出了下联“中华民国万岁”。
    罗章龙疑惑地:“‘袁世凯’对不上‘中华民国’啊。”
    其他人也同样没弄明白,都搞不懂萧大才子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副不合规矩的对联。
    毛泽东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猛地一击掌:“好!写得好,写得绝!你们看你们看,‘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以错对成绝对!萧菩萨,干得漂亮啊,你!”
    因为汤芗铭把反袁的报纸、杂志都禁光了,整个湖南别说中文报纸、连英文报纸都收不到了,一时间通行的都是筹安会办的《大中报》,翻来覆去,全是“圣德汪洋”、“万寿无疆”,为袁世凯歌功颂德的。还好,读书会能辗转收到黎老师从北京偷偷寄来的报刊,虽然是迟到的新闻,但总比没有要好得多。今天他们读的,是《申报》上梁启超的《辟复辟论》:“……复辟果见诸事实,吾敢悬眼国门,以睹相续不断之革命!”
    “写得太好了。梁先生的文章,真是扎到了那帮复辟派的痛处,一针见血啊!”毛泽东忍不住击节而叹,站起身来说,“大家想想,启超先生他们这些文章,把复辟的问题分析得这么透彻,我们读了都明白了,可光我们十几个人读了又有什么用?全长沙还有好几千学生,他们整天看到的,全是汤芗铭塞下来的筹安会放的狗屁。如果我们能把这些报刊上的资料编印成一本书,散发出去,大家不就都明白他袁世凯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好主意,这才是我们应该干的。”何叔衡头一个赞成,大家也强烈支持。可萧子升说:“这些资料都是违禁的,我们悄悄看看,还得躲着藏着。编印散发,这要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毛泽东说:“你就是一世人胆子小!要我说啊,只要做得巧,不怕别人搞。书印出来,又不是搬到大街上去发,我们分头行动,一个人传一个人,不是可靠的同学我们不传。长沙的学生,一百个至少有九十九个跟我们站在一边吧?我认识你,你再认识他,传不得几天,保证就传开了。到时候,就算汤芗铭真发现了,这本书已经到处都是,他未必还查得到始作俑者?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还在考虑,又是何叔衡头一个点头:“润之的主意不错。要我看,不单是不见得真有风险,就算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件事我们也应该当仁不让!”
    何叔衡的一句话给这个主意定了性,几乎所有的人都点了点头。只有萧子升还有些犹豫:“主意呢,也许可行,可关键是前提,我们上哪儿去找一家肯印这种东西的樱孩厂?还有,印书的钱又从哪来呢?”
    “这个大家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家就开着樱孩厂,印书的事,包在我身上。”
    斯咏说得前所未有的坚定,话虽不是冲着萧子升来的,萧子升的脸却一下子红了。他看看斯咏,腾地站了起来:“好,说干就干!编书的事,我萧子升负责!”
    很快,一本本书名是 《最新阴阳黄历》而内容却是《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的新书,就在长沙各个学校流传开了。
    书,很快就落到了汤芗铭的手里。拿着书,这个面如书生却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决定要亲自出马,再验证一次他的“人格魅力”。他曾经凭借手中的权势和武器,让很多貌似高贵的头颅低垂在他面前,任他践踏。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夜幕中,一只白净的手文雅地敲响了芋园杨宅的大门。杨昌济一介寒儒,平常往来的,除了亲戚朋友,便是学生同事,杨昌济一如平常把门打开,却没料到这次站在门口的,竟是汤芗铭,一身雪白的对襟短衫,似一名晚间散步的书生。
    “不速之客遑夜叨扰,板仓先生,打搅了。”
    杨昌济不由得往汤芗铭身后望了望,汤芗铭倒像是没明白他望什么,停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芗铭是来拜访朋友,就一个人来的。怎么,鸿儒雅居,芗铭无缘一入么?”
    “汤帅请。”
    汤芗铭环顾打量着书房:满满一排哲学经典排列在书架上,汤芗铭却看见一本《大乘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他抽出书:“板仓先生也好《金刚经》吗?”
    “略也读过。”
    “芗铭平素最喜欢鸠摩大师的《金刚经》。”汤芗铭笑着在杨昌济对面坐下了,“这金刚经千言万语,妙谛莲花,据芗铭之陋见,倒是两个字可一以概之。”
    “哪两个字?”
    “一曰忍,二曰施,忍己而成佛,施爱于众生。忍得万般苦,方能布施众生啊。由此而论,倒是这个忍字,更是根本。先生以为如何?”
    “忍己是为施众,以昌济将来,倒是施才是目的。”
    “不忍何来施嘛?所谓世间万事,不如意者八九,人生于世,原是要忍的。”汤芗铭拍拍那本《金刚经》,“就譬如鸠摩罗什大师自己,一代大德,为后凉王吕光所逼,不也只好忍着与龟(音丘)兹公主成婚,一过15年吗?若是不忍,一味要杀身成仁,又何来后来如此煌煌佛学经典?所以中国人说,民不与官争,忍是根本哪!”
    他凑近了杨昌济:“鸠摩大师如果当时不忍,脑袋就掉了不是?”
    杨昌济不禁笑了。汤芗铭也笑了。
    一时间,两个人仿佛比着赛一样,但杨昌济越笑越开心,终于,汤芗铭有些尴尬地收住了笑容,房间里,只剩了杨昌济的大笑阵阵不绝!
    汤芗铭的眼睛眯起来了:“很好笑么?”
    “杭州灵隐寺弥勒佛前,有一联,下联尤其好: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却不知可笑之人,是先生,亦或芗铭?”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则汤帅以为孰人可笑呢?”
    汤芗铭腾地站了起来,仿佛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又搬出了惯有的、矜持的微笑:“长沙学界以先生为尊,而以先生之尊,自是无人敢让先生去死的。当此乱世,芗铭只希望先生为湖湘千年文华之气运存续考虑,不致任由湖湘学界生出什么变乱吧?”
    “汤帅谬赞了。昌济一介寒儒,哪里谈得上领导湖湘学界?至于变乱二字,当今世上,最大的变乱,恐怕并非来自学界,而是来自某些窃国之贼吧?”
    “看来,芗铭是指望不上先生了?”
    “历史之车轮滚滚向前,欲以人力变其轨而倒行,只怕是无人指望得上。”
    盯着杨昌济,足足有七八秒钟,汤芗铭这才放下《金刚经》,轻轻吐出一句:“打搅了。”
    他转身就走。身后,杨昌济站在原地说:“不送。”
    汤芗铭出了杨宅,吩咐带着卫兵埋伏在门外巷子里的副官:“传令,严查逆书来源,破案者,升三级。还有,通令长沙各校,一律组织学生,参加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大会,不得有一人缺席。通知商会,赶印《洪宪皇帝圣谕》,到会师生,人手一册,作为各校正式教材,列入考试范围。”
    汤芗铭能封锁外面的报刊入湘,但却封锁不了私人信件往来,近期《申报》的头条消息《唐继尧蔡锷通电讨袁护国军进军川南湘西》还是悄悄地在长沙传开了。稍微有些政治头脑的人都开始观望,猜度汤芗铭下一步会走什么棋。而汤芗铭在这个时候,依然要印制《洪宪皇帝圣谕》、组织大规模“拥护袁大总统当皇帝”游行活动、清剿《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彻底暴露了他要跟随袁世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尽管反袁的呐喊声已经响彻大半个中国,在湖南这片“敢为天下先”的沸腾土地上,汤芗铭的那些走狗还在为了讨主子欢心而绞尽脑汁,这其中,就包括那位因为出卖老师同学当上了侦缉队队长的刘俊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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