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便是开学的日子,灿烂的阳光里,一师大门口那幅“第一师范欢迎你”的崭新横幅分外耀眼。横幅下,入校的新生肩扛手提扁担挑,带着各色行李铺盖,布鞋、草鞋、长衫、短褂……汇集在一起,方维夏正带着陈章甫等一批老生在负责接待,偌大的前坪上,一片热闹。
“蔡和森!”一只大手拍在蔡和森肩头,蔡和森一回头,毛泽东一手提着行李,正站在他身后,忙答应:“嘿,你好。”
“哎,你分在哪个班?”毛泽东问。
“本科第六班。你呢?”
“我第八班。这么说我们不在一个班?搞什么名堂,我还想跟你同班呢。”毛泽东遗憾地说。
“反正是一个年级,还不一样?”蔡和森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很感动,他没想到毛泽东会这么看重自己。
正在这时,大门口传来了一个妇人不耐烦的叫声:“让开让开,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过路啊?”
所有新生的目光都被这突兀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大门前,王家的三乘轿子被人流挡住了去路,王夫人正掀开轿帘呵斥着挡路的新生们:“听见没有?都让开!你没看见他们挡着路啊?一群乡下土包子,连轿子都不知道让!”
新生们人人侧目,但还是让开了一条路。可轿夫正要起步,方维夏走了过来,背着双手站在轿子前面,绷着脸说:“对不起,请下轿。”
王夫人冲着他吼道:“下什么轿?我是来送我儿子读书的!”
“本校规定,从这条线起,家长一律止步。”方维夏说着,指了指脚下齐着大门的一条白线,线后标着“家长止步”四个大字。
王夫人摆足了阔太太架势,盛气凌人地冲着方维夏说:“我儿子来读书,我当妈的还不能进门了?你知道这是谁家的轿子吗?这可是王议员家……”
“行了!”
“妈,你嚷嚷什么?”
王老板和王子鹏这时候已经从后面两顶轿子里下来,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王夫人的轿子旁,异口同声地责怪着王太太。
王夫人还想嚷嚷,看到丈夫的样子,又生生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王老板黑着脸瞪了老婆一眼,又很快换了副笑容转向方维夏,说:“鄙人王万源,请教先生……”
“本校学监主任,方维夏。”
王老板拱手说道:“是方主任啊。犬子刚刚考上贵校,我们这是送儿子来报到的,还请行个方便。”
“学生入校,一切自理,家长不得代劳,这是本校的规定。王先生,请将贵公子的所携用品交与他本人,学校自会安排他入住,你们父母就不必操心了。”
王夫人看方维夏一点面子都不给,很是生气,嘟囔道:“那么多东西,他一个人怎么拿?”
大家听她这样说,才注意到轿子后面堆积的东西简直都成了山。毛泽东一捅蔡和森:“我说,他们不是在搬家吧?”
这话听着幽默,仔细一想却意味深长,学生们都大笑起来。王子鹏看了看周围的同学,不知道该说什么,红着脸回头看了一眼妈妈。他原本以为自己没有机会读一师:这次,一师只收80个学生,他偏偏考了个81名。可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个叫“向胜男”的第四名临时转学,他幸运地补缺被录取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当他去陶家报喜的时候,表妹斯咏居然眉开眼笑地恭喜他。这让他很开心,一直以来,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表妹满意。可到了准备来学校报名时,他的心情又烦躁起来了,因为妈妈对十来个人挤在一间破旧的宿舍里很不满意,接连几天都把家里的丫环、仆人使唤得团团转,说是收拾子鹏上学的行李,把箱笼、铺盖、各种日用品堆得到处都是,整得像是要大搬家似的。临了,还让秀秀一件一件地清查了好几遍,连一瓶雪花膏都不许漏掉。子鹏也觉得妈妈这样做很过分, 可他能怎么办呢?
子鹏不知道怎么办,方维夏却知道,他果断地对王老板、王夫人说:“学生寝室,十人一间,你们带来的东西,两间房都装不下,就不必全带进去了,还是选些必要之物,其他的原样带回吧。”
王老板和王夫人还在面面相觑,子鹏已经沉着脸,冲到行李堆前,乒乒乓乓地打开箱笼,王夫人和秀秀见了,赶紧上去帮忙。子鹏也不理睬她们,独自沉着脸,提着匆匆收拾起的箱子就往里走。王夫人捡起一瓶雪花膏,望着儿子的背影尖声叫道:“子鹏,子鹏,你的雪花膏!”看到儿子头也不回,她把雪花膏塞给抱了一满怀东西的秀秀,呵斥道:“还不跟着少爷!”
雪花膏这样的东西,当时只有少数女人才用,很难得听说有男人用的。在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和笑声里,子鹏尴尬地埋着头冲进了学校。秀秀拿着雪花膏想跟去,却又被方维夏拦住了:“对不起,本校学生,毋需仆人侍候。”
王夫人跟在后面问:“丫鬟都不能去?那谁给我儿子铺床啊?”
不仅用雪花膏,还要丫环铺床!这次,连蔡和森都被逗笑了,更不用说毛泽东。校园里一时似乎变成了看杂耍的街头,哄笑声此起彼伏。
子鹏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回头朝母亲吼了一句:“你够了没有?还不走!”说着,提着东西就想逃离这个让他很是尴尬的现场。可这人啊,越急越容易出事情,子鹏才一抬脚,“哗啦”一声,刚才仓促间没收拾好的箱子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秀秀赶紧上来帮他捡,子鹏恼火地一把扒开她的手:“你走开,我不要你动,我自己能行!你走啊!”
王老板沉着脸扶住被儿子吓得直往后退的秀秀,对仆人们吼道:“都回去,听到没有,赶紧走!”
众目睽睽下,子鹏涨红了脸,狠狠地收拾着满地的东西。众人嘲弄的目光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他觉得好孤单。但出乎他意料,一只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捡起脸盆递给他。他一抬头,蔡和森正蹲在他身边,向他露出微笑。又一只手帮他捡起了东西,那是易永畦,紧接着是何叔衡、罗学瓒等,毛泽东却不屑地摇了摇头,对这种少爷他显然不愿意帮忙。他上去提起蔡和森的行李往背上一甩,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