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常发展展地躺在床上,而甄一然则坐在他身边的小炕桌前,像是一个母亲在哄孩子,一字一句地教他念书:“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常发瞪着大眼望屋顶,屋顶上总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闪,这个女人竟然不是梅子,而是陆佳萍。
“跟着念!”甄一然喝了一声,“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常发突然坐起,憨憨地说:“我没拿!”
甄一然说:“躺下,接着学!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
“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常发又坐起,“甄书记,我……我还没有枪呢?你得赶快给我发枪……”
甄一然问:“你的枪呢?”常发一脸沮丧:“让我扔在赵庄了!那玩意儿没草料,它还不如一块半头砖好使呢!唉,没想到我常发也有走麦城的时候……”
常发已经是睡眼:“第六……不损坏……庄稼……”
“第七,不调戏妇女。”
“第七,不调戏……妇女……”常发忽然醒了,一骨碌坐起,一把夺过书翻来掉去地看着,眼睛瞪得溜圆:“这书是谁写的?”
“毛主席!”
“啥?”常发眼睛瞪得牛大,“毛主席也知道我睡女人的事?”
一句话,让甄一然哭笑不得。
“你先等等!”常发一本正经地猜测着,“不是你,那就是政委……要不……难道是司令员?不会吧?我不过是下了他的枪,可我已经还给他了……”
“好了好了,先接着学,这件事……”
“不行!”常发盘腿端坐,很认真地作思考状,“这件事一定要先查查清楚,你们三个都是从延安来的,嫌疑最大!
整整一个晚上的折腾,终于迎来了晨曦。甄一然、孟长胜和戴远征正襟坐在桌子前,常发一副黑脸吊着膀子蹲在门槛上,大摆着不查出原因,绝不收兵的架势。
孟长胜吼了一嗓子:“常发,你小子还讹上我们了是不是?”
常发得理不饶人,冲着孟长胜喊:“你们把老常睡女人的事都告到毛主席那儿了,还不许我说说?”
孟长胜一指:“你这是说说吗?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反正我在毛主席那儿已经丢了脸,你爱说啥就说啥吧!”
戴远征道:“常发,我这么和你说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是为哪一个人定的,是所有共产党和八路军的纪律!你是八路军的一员,当然要不折不扣地执行,要对照书里说的检查自己,改掉身上的毛病,还是个好同志嘛!”
常发歪着脑袋:“那……你们丢了我的脸,总不能没有一点儿表示吧?”
孟长胜说:“表示什么?你睡了女人,还要我们为你记功?没枪毙你就已经是最大的表示了!”
甄一然站起来一笑:“走吧,还等什么呢?”甄一然快步走在前面,常发一路追着。“甄书记,我的问题咋解决?”
“枪我是没有,你去找有枪的人要嘛!”
“有枪的人?他……他们都有枪,可是……”
“你自己动脑筋想嘛,想不出来就睡觉,睡醒了再想……”甄一然边说边走。
常发站在那里开始苦思苦想,一动不动。
常发着急地赶到医院,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傻了眼,一张空空的床摆在他的面前。常发很奇怪,一把拉着一个走过的护士:“人呢?那个床上的女娃呢?”
“出院了!”
“她啥时候走的!”
“今天早晨,刚走了一会儿!”
常发回身就走。
“喂,你拉着我干什么?放手呀!”护士为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检点的男人的行为吓了一跳。常发这才发现,自己还拽着护士的手。他连忙放开护士的手,跑出了医院,他自己心里还在犯嘀咕,看来自己就是喜欢女人,无论什么样子的,如果是女人,自己没有免疫力。想着陆佳萍,常发走得很慢,没走出多远,就碰上了梅子。
梅子笑脸迎上:“常大哥,你咋才来?大夫还等着给你换药呢!”
“不要和我搅糊糊!”常发沉声道,“就是那个城里的妹子,你给她说啥了?”
梅子委屈地低着头:“俺没有要赶她走,就是说了句,俺已经是你的人了,抗战胜利就娶俺!这不是俺说的,是你自己说的!”
“我娶你个大头鬼!”常发说完拔脚就走。梅子在身后喊:“常大哥,你还没有换药呢……”
再说失踪的陆佳萍,并不知道常发正在着急地找她,正在与惠文并肩而行。
“你真的要走?”
陆佳萍点点头:“嗯!”
“为了他?”
陆佳萍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你不会是真的爱上他了吧?”
“是真的!”陆佳萍毫不掩饰,“我真的开始喜欢他了!”
“不会吧?”惠文玩笑语气,“他可是……”
“从他在赵庄为我换药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他有点儿像我心目中的那种英雄豪杰。惠文姐,一个男人为救你的命,肯背着你跑百十里路,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样?还有,和他一起骑在马上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伤口一点儿都不疼了!”
“马上有酒有女人,是他的特长!”
“我有一种感觉,他不像是人们所说的那种人!就算有,我也会改造他……”
“美女爱英雄,这好像算不得什么新鲜故事!”惠文希望她能劝陆佳萍回头。
“算了!”陆佳萍强笑着,“一切都过去了!我会慢慢忘了他!惠文姐,你回去吧!”
“你准备去哪儿?”
“先出去待几天,等报到的事结束以后,我就去延安!”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惠文和陆佳萍还没有来得及回头,一匹战马已经像一阵风似的飞到了她们的身边,一只大手一把抓住陆佳萍的脖领子,如老鹰抓小鸡般地把她提到了马上,战马连停也没停便掉头向回跑去……
一切都只发生在刹那之间,待到惠文回过神儿的时候,那匹马已经跑出好远了,不用看,她也知道骑在马上的人是谁。惠文望着远处的俩人苦笑着摇头:“这个疯子!”
马在奔驰,常发却一言不发。陆佳萍在马上挣着,喊着:“放开,你放我下来,你要干什么?快停下,放我下来……”听到陆佳萍的喊声,常发非但没停下,反而狠狠地加了一鞭子:“驾——”马跑得更快了,快得陆佳萍紧张地闭上了眼睛,不但不敢再喊,连大喘气的功夫也没有了。马驰进了村庄,驰向战地医院。
常发像抱孩子似的抱着陆佳萍,大踏步走了进来,把陆佳萍朝病床上一放,看也不看,向外就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愣愣的护士吼了一声:“一切缴获要归公。这话可是毛主席说的!我现在把伤员还给你了,要是再丢了,我就……”他的手下意识地在腰间一摸,腰里没枪,只好做了个空手开枪的动作,“我就毙了你!我说话算话!”
护士怔怔地问:“佳萍,他算你什么人?”陆佳萍一言不发,眼睛也望着窗外。
常发大步向外走,他分明看到了蹲在湖边洗纱布的梅子,却故意装着没看见,脚步风一样地往前刮。
“常大哥……”梅子在身后轻轻地喊。声音不大,但常发却像钉子一样站住了。因为他不仅看到了梅子,还看到了蹲在梅子身旁的另一个人,这个人是甄一然。常发回身,依然装着没看到甄一然的样子,对梅子道:“你喊我?”
梅子还是轻声道:“俺……俺不该对她讲那些话……”
“就这?”常发没有第三句话,回身就走。
甄一然缓步向院子走着,说:“梅子要走了!”
“走?”常发止步,“去哪儿?”
“去延安!地委准备组织一批青年到延安学习,她第一个报了名!”
常发不说话,继续向前走……过了半天才闷声问道:“啥时候?”
“明天!”
“她……她是为了我才走的?”
“不要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没提和你的事!”甄一然低声埋怨,“你把人家睡了,她不但不怪你,还为你说好话,救你的命,这样的姑娘到哪儿找?”
“我……”常发低着头,“我不想见她……我怕见她……”常发的眼睛一闪一闪:“我一见她就想起睡她的那天晚上……”
甄一然狠狠地盯着常发看了很久,才说:“司令员说得不错,你真是个……狗日的!”回身就走。
淡淡的月光照着小河,也照着走在河畔的常发和梅子,两条拖着很长的影子缓缓地向前走着。夜很静,没有一点儿声音。走了很久,他们终于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梅子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酒葫芦,递给常发:“喝吧,我自己酿的!”
常发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没喝,又还给了梅子。梅子奇怪地望着他这个男人竟然可以抗拒酒的香味。
常发急忙把脸扭开,望着天上的月亮。那天夜里是他有生第一次不想喝酒,他说他看见酒就心烦!人们都不相信,都说他一定是喝了酒不敢承认。他赌咒发誓说,他要是说过了一句假话,就是小姨子养的!还是没有人相信,他连他妈是谁都不知道,咋会蹦出个小姨子来……第二天,梅子真的走了;也不知道为啥,常发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躺了一天。
这里是一个关着罪犯的院子,一排排的犯人挺直的站在院中央的,他们就是反扫荡时放走的那批罪犯,其中有惠文、陆佳萍和草蛇……
在这支特殊队伍的前面还停放着十二个门板,上面盖着十二面白布。
负责管理这些人的一个干部在点名,当他点到泥鳅的时候,队伍里没有回答声。
“泥鳅!”干部又重复一遍。
“到!”喊“到”的是草蛇。
“你?”干部不悦地,“你不是叫草蛇吗?”
草蛇不吭声,他的眼睛盯着一块盖白布的门板。
干部冲着他喊:“我警告你,你们是罪犯,是人民的罪人,只有老老实实才是唯一的出路,谁要再捣乱,别怪我不客气!”又喊了一声,“泥鳅#涵是泥鳅,出列!”
草蛇慢慢踱出队伍,来到一副门板前,他缓缓弯腰,小心谨慎地掀开上面的白布,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怕惊醒睡着的人,所有的人都望着他。草蛇掀来了白布,门板上没有尸体,只有一把刺刀,一把还可以看到乌黑血迹的刺刀和一身沾满血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