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
水晶一般的空气里,金色的夕阳照射着立马不动的宁觉非,只觉得他那略显苍白的脸上满是飘逸出尘的平静,却又是凛然不可侵犯。
宁觉非深深地呼吸着初春的空气,只觉得清新怡人。
山下连着草原,再过去又是群山,却让他感到自由的气息迎面扑来。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里别说那些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人了,便是荆无双都很少见他发自内心地笑过,此时均不由得呆呆地看着他,心里觉得迷惑起来。
宁觉非温和地看着荆无双,轻轻地说道:“大哥,我的伤不碍事,这就走了。”
“你……”荆无双叹着气,又是担心又有些无奈。“兄弟别太固执,养好伤了再说好吗?”
宁觉非微笑着,心平气和地说道:“大哥,即使回南楚,兄弟也不会再呆在这里,必会立刻离开。所以,进不进那道墙已经不重要了。”
游虎却上前了两步,紧张地说:“宁先生,请你还是跟我们回城吧。”
宁觉非转头看向他,眼中映着晚霞,却是神采熠熠。“游将军,”他淡淡地道。“我在西武的万马丛中也无所畏惧,来去自如。今日这里不过区区十余人,你自忖能挡得住我吗?”
游虎却凛然道:“明知不可为,游某也要为之。无论如何,游虎都要留下宁先生。”
宁觉非双眉一挑,淡然一笑:“那就试试看吧。”
随即,他转头再看向荆无双:“大哥,你是要帮他吗?”
荆无双顿时呆住,看了看浑身绷紧的游虎,再看了看轻松写意的宁觉非,心里左右为难。
宁觉非哈哈大笑:“大哥,你看你现在就已经在为难了。若我回去,让你为难之处只有更多。今日就此别过,我想朝廷为了我,定会为你荆家平冤,召你入朝。大哥忠心为国为民,兄弟十分佩服。但觉非心中并无家国之念,只想浪迹天涯,四处瞧瞧。我不劝大哥,大哥也勿再劝我。以后有暇,定当再来探望大哥。”
荆无双看着他坚决的眼神,终于叹了口气:“好吧,兄弟多保重,我让他们拿伤药和吃食来,再拿点银子给兄弟带上。”
宁觉非对他一拱手:“多谢大哥。吃食都不用,银子更不必了。大哥忘了我还是‘万里独行’田伯光。”
荆无双向他笑了笑,对着那边的陆俨叫道:“拿些伤药过来,还有干粮和银子。”
这时,淳于翰“咦”了一声:“原来你就是那个独行大盗啊?”
宁觉非瞧了他一眼,却没吭声。
淳于翰笑道:“宁……先生请放心,劫了几个为富不仁的财主,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宁觉非却似不想与他多说,只是拉着马缓缓退后。
游虎又往前踏了一步。
宁觉非忽然转头盯向他,身上弥漫出一股凛冽的杀气。他冷冷地说道:“游将军,奉劝你一句,还是赶紧护着景王入关吧,否则,只要你跟我一动手,我说不定就杀了景王。你现在第一要紧的事,是护着你家的王爷。若要追杀宁某,也不必忙在一时。”
游虎一怔,立刻退了回去,护在了淳于翰身前。
这时,陆俨已经将伤药和碎银拿了过来,却说道:“大家都没有带干粮出来,银子也只有这一点。”
荆无双点了点头,陆俨便过去将一包伤药和几块银子递给了宁觉非。这位粗豪汉子的眼中全是敬佩:“田……那个……宁兄弟,以后记得回来看看我们。”
“放心。我一定会的。”宁觉非接过东西,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荆无双纵马过来:“兄弟,我送你一程。”
宁觉非这时便不再避开,却对他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估计这时北蓟军队已发现游将军和景王已经逃出,只怕顷刻间便会卷土重来。大哥还是回去吧。”
荆无双十分担心地道:“若是北蓟大军来攻,兄弟却如何躲过?”
宁觉非放眼看向无尽的群山,笑道:“不走大路即可。”
荆无双摇了摇头,只得笑着说:“兄弟盖世英雄,大哥便有万般不舍,也只好放你走了。”
宁觉非看着他趋身过来与自己道别,心里也有些伤感,于是迎上前去,与他拥抱在一起。
“烈火”与荆无双的玉花骢早已厮混得熟了,此时两匹马也回过马头,亲热地相碰着。
游虎犹豫半晌,终未下令截杀。
众人其实早已听闻宁觉非当初在剑门关的壮举,早已对这位堂堂好男儿钦佩不已,此时又冒险救回了自己和景王,自己却下令杀他,未免让人觉得自己不仁不义,再说,宁觉非刚才的威胁绝非虚张声势,他真能在顷刻之间取景王性命,自己现在的第一要务也确实是护住王爷。
待他这种种心思转完,宁觉非已放开了荆无双,又抱拳对一众卧虎山好汉施了一礼,朗声道:“咱们就此别过,诸位哥哥保重。”
那些人也连忙对他抱拳还礼,七嘴八舌地说:“兄弟多保重。”
宁觉非再看了一眼荆无双,却没再多说一句,双腿一夹马腹,便冲下山去。
荆无双一直看着他迅疾地驰下山脚,奔过平原,这才叹了口气,回身对游虎道:“铁虎将军,咱们赶快回城吧。王爷也累了,回去赶紧吃点东西,就歇息了吧。”
众人这才回到城内,关上了重重的城门。
夕阳已经西下,薄暮冥冥,夜色很快就会笼罩下来。
宁觉非便回马进入山中,找了一个山洞,割了些干草枯枝,顺手以飞刀猎了一只野兔,便用火折子引了火,烤了兔子吃下,便倒在草堆上,和衣而卧。
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等到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走出山洞,只闻得空山鸟语,宛转动听,树上不时有松鼠跑过,见到他的马,好玩地停下来瞧了瞧,然后才迅速地走了。
宁觉非从树上抓了一捧雪,塞进口中,只觉沁凉纯净,竟似有微微的甜味。不由得想起,过去搞生存训练的时候,喝过的雪水似乎都没这么干净。来到了没有一点环境污染的古代,总还是有些好处的。
想着,他上了马,顺着时隐时现的山间小路往前走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烈火”对这种慢悠悠的散步似乎不耐烦起来,不时地喷着响鼻。
宁觉非笑道:“好,‘烈火’,咱们跑起来吧。”
“烈火”顿时大为兴奋,前蹄腾空而起,随即向前蹿去。
宁觉非本就无事,也就由着“烈火”的性子,不辩东南西北地一阵狂奔。
阳光明媚之下,风声呼呼,宁觉非却是愉快地笑着,看着四周的风景。
“烈火”奔着奔着,已是跑上了一条土路,便沿着路往北疾驰。
正奔着,路上忽然横起了两道绊马索。
宁觉非眼疾手快,手上一提缰绳,身子往上一长,“烈火”腾空而起,竟然将相距不近的两道绊马索一起跃过。
宁觉非根本不回头查看,一边催马向前急驰,一边迅速查看着两边的地形。
这时,身后传来了两声沉闷的号角声,接着,前面也有号角声响应。
宁觉非略略一看前方,便当机立断,拉马往一旁的山中蹿去。
前面,澹台牧正率军重回燕行关,这时忽然听到号角的召唤,接着转头便看到了那匹马,并且也看见了马上还有一个人,于是更不打话,拨马便追了过来。
那在道上使绊马索的几个士兵一见是他,立刻俯伏在地,大声报告:“陛下,我们远远地看见那匹红马甚是神骏不凡,便想擒住了献给陛下,不过,因事起仓促,只来得及拉了两道绊马索,却给它逃了。”
澹台牧不及细问,只对后面一扬手:“追。”
千军万马便冲进了山中,朝着红马逃逸的方向追去。
宁觉非虽是早行了片刻,但因不熟此处地形,在林中迂回绕了一段,这才上到山顶。此山不高,山梁上却没有树木,很是平坦。宁觉非便索性不藏不躲,只是催马急驰,在山梁上飞奔。
澹台牧一马当先,却是紧追不舍。
在他后面,只有十余名将领和他的数百名亲兵才有好马和精湛的骑术,勉强能够跟上。
宁觉非下了这座山,又奔上前面一座更高的山,百忙中回头一望,不由得好笑。很像赛马啊,过瘾。
这时,后面的追兵已看清楚了他的南楚装束,有将领大叫道:“那是南朝探子,放箭。”
澹台牧却沉声喝道:“不许放箭,捉活的。”
宁觉非一听,纵声长笑,清亮豪迈的笑声在山岭间不断回荡,久久不息。
澹台牧凝神看着前方,自言自语道:“不料南楚竟有此等人物。”
他身后的一位将军道:“陛下,他是往山顶上去的。那里便是有名的鹰愁涧,他定会无路可走。”
澹台牧边追边点头:“好,务必生擒。”
后面的数百名北蓟将士立刻应道:“是。”
宁觉非骑着“烈火”,往山上一路狂奔,直觉得痛快淋漓,全没将身后的追兵放在眼里。
待得顺着山势划过一个圆弧,将到山顶时,他已看到前面无路,与对山之间有一道万丈深渊相隔。一瞥眼间,他便大致估出两山的距离。掂量了一下,他回手一拍马臀,笑道:“‘烈火’,冲过去,你一定行的。”
“烈火”长嘶一声,早已跑得兴发,四蹄生风,越来越快,到得崖边,它没有丝毫犹豫,便腾身而起,如一道惊虹划过长空,随即稳稳地落到对面。
宁觉非早已将浑身肌肉绷紧,虽伏在“烈火”背上,却是身轻如燕。待得“烈火”脚踏实地,他轻轻勒了一下马缰,容“烈火”又跑了一小段距离,这才停下,将马徐徐带回。
一人一马便挺立在崖边,充满挑衅地望向对岸。
澹台牧和他身后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破空飞越的红色闪电,真是有着令人惊艳的风姿。他们奔到崖边,却不由得齐齐勒马,都没有把握越过这么远的距离。
澹台牧立马崖边,沉沉地看着深渊那边的人与马。
只见那红马气定神闲,斜斜地睨着他胯下的追风驹,竟仿佛面带嘲讽,大为不屑。那追风驹顿时焦躁起来。澹台牧只得奋力勒住,才让它稍稍平息一点。
那马上的人非常年轻,身着普通的银灰色夹袍,气势却犹如猎豹一般。乌发随意一扎,披在脑后,又显得很是潇洒。正对着他的那张脸如玉一般完美无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大有“有种你就过来”之意。
澹台牧忽然心头一热,回身道:“让开。”
众将全都明白他的意思,显然他想退回去,然后再冲过来,最后纵马跳过去。
大家全都心意相通,挡在他面前寸步不让。“陛下三思。”众人齐声道。
宁觉非看对方那骑在黑色骏马之上的人头戴羽冠,身穿金甲,本就觉得此人身份必非常人,此时听到大家叫他“陛下”,自然便明白了,此人便是北蓟皇帝澹台牧。
那澹台牧看到手下将领和诸亲兵的神情,知道他们不会让自己冒此奇险,只得无奈地作罢,转头看去,半晌都不知该有何言语。有心结交,对方却是南楚之人,南北关系早已势同水火,两国百姓都从不来往,却如何与他结交?若说生擒,那已是天大的笑话了。放箭吗?实在是不舍。千万个念头在心里倏忽来去,脸上却仍然不动声色。
宁觉非看了一会儿,已确知他们不会过来,不由得大笑起来,随即拨马便走。
“烈火”也自得意洋洋,瞧了对岸的黑马一眼,一声长嘶,便纵身飞奔出去。
这边的众人看着那一人一马犹如一溜火焰,熊熊燃过山岭,直没入茫茫林海。
“好马。”有人赞道。
“好汉子。”另一人又赞。
澹台牧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沉声道:“立刻传令下去,正要去攻燕屏关和燕行关的军队改变行动,将此方圆五百里地团团围住,再令正攻其他五郡的大军兼程赶回,将这里重重包围,务必给我找到这一人一骑。”
“是。”身后人得令,正要飞奔去传令,澹台牧又叫住了他。
“要我军中每一人都记住,不准伤这一人一骑分毫,一旦发现,只需围住,速传信过来。告诉他们,务必以礼相待。”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