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时候,灵鹫山下的墓地里,已经开出了大片的火红色的花。那些火红的曼珠沙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全部盛开,宛如从地狱深处蔓延而来的烈焰,就算是整夜不停的冷雨,也无法将它们浇灭。
看守坟地的蛊婆,刚刚练功完毕,忽然感觉外头刮来一阵风,无意侧头瞥了一眼窗外,就看到了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黄土坟里,已经满是那种烈焰般的花朵了。
虽然在这片墓地里住了这么多年,但每次看到这种妖异的花大片开放时,她依然会感到彻骨的寒意——那,活生生就是地狱里透出的烈火。
看来,那些死去的人,即使只剩一副枯骨埋在地下,还是很不甘心吧。
身为阴月教的元老级人物,蛊婆自然对教中的种种秘密了如指掌。比如教主月姬的秘密,她本是中原血阴教教主玄姬的妹妹,但是由于她先天身负纯月之血,故而被姐姐派到苗疆来打理阴月教。月姬刚刚来到苗疆的时候,正是二八年华,她不同于姐姐的苍白冰冷,那个时候的月姬,出落得如同一朵灿烂的月桂花,就算全苗疆的女子加在一起,也不及她百分之一的美丽。
蛊婆阅人无数,当时她一眼就看出来,那个美丽的少女,并无心打理阴月教的事物,只是不得不听命于姐姐,她才独自一人来到了苗疆。在幽深孤寂的月宫里待了四年,有一天,月姬终于耐不住宫里的寂寞,偷偷溜了出去。她这一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四年之后,有人看到了苗族十八峒首领木巓的妻子,居然就是当年月宫里失踪的月姬。
原来当年月姬偷偷溜出宫,无意之中遇到了木巓,那个美丽的少女就在一见之下,爱上了当时英姿勃发的木巓。于是,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苗族首领的妻子。当然,她并没有向木巓透露自己真实的身份,因为那个时候,阴月教在苗疆,还是一个诡异的流派,并且十八峒的人,总是认为阴月教驻扎在苗疆这片土地之上,是另有图谋。所以月姬当然不会向心爱之人袒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惜,月姬为了享受一份平凡人才能拥有的爱,后来付出的代价竟是如此惨痛,以至于蛊婆这样的人,都忍不住去同情她的遭遇。
还有,月神的秘密。
月神原本的名字叫做薛紫月,本是玄姬的大弟子,她来到月宫,大概是四年之前。由于月姬的背叛,导致月宫名义上的领袖已经形同虚设,于是玄姬为了掌控苗疆这片土地,便不得不将自己的大弟子派来了月宫,接手月宫的一切事物。月神一直对师傅忠心耿耿,极其敬爱,因此才放弃了中原的生活,孤身一人来到苗疆为师傅打理阴月教。
在苗疆的这几年,月神用尽了各种手段,对苗疆人恩威并施,再加上月姬原本就心向着苗人,更加多次为他们化解危机,因此阴月教在苗人的心中,也逐渐成为了圣教。而月神为了修炼阴月教的术法,更不惜自损容貌,忍受术法的反噬之苦,使得容颜加速衰老。因此,她不得不选择了驻颜蛊,在许多婴孩的身上种下这种蛊毒,来维持自己的容颜。
月神的心意,蛊婆也是一直看在眼里的。那个女子为了自己的师傅,可以放弃一切,牺牲一切,只是为了帮师傅夺取苗疆,光大阴月教。
当然,蛊婆更加了解的,便是整个阴月教的秘密。
灵鹫山脚下,原本就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月神来了之后,便将这片土地当做了墓地,让那些死后无钱安葬的人在这里下葬。可是月神之所以把这片土地当做义庄捐出来,并不是让贫苦人死后得到一个葬身之所,而只是为了聚集更多的阴灵。月神只是另教众司职萼仙道的女史施展术法,便可以将这些私人的魂魄从身体之中吸出,永远镇压在月宫的圣湖之下。此种阴毒诡异的萼仙道术法,放眼天下,也只有苗疆少数的萼仙流派的异教徒可以施展。
而月宫里那个终年冰冷的圣湖,则聚集了天下至阴的恶毒魂魄,而湖水的水脉却来自于万丈深的地底,一路染了黄泉幽冥的阴气,最后倒流汇聚到月宫。圣湖和阴世魔罗魔迦山脉之中的血瀑一样,都是黄泉之水的汇集之所。
为了保持圣湖之水的这种特性,湖底的基脉,则需要无数的灵魂来垫底。所以圣湖的水,才会那般阴毒。据说玄姬每年都会派使者前来月宫,取走大量的圣湖之水,用以修炼魔功、淬炼药物,多年来,血阴教得益于圣湖之处颇多,所以才需要更多的魂魄,来维持圣湖的水质。
于是多年来,阴月教在山脚下开辟出了一望无际的义庄,专门收敛无主的尸体。
苗疆瘴疠之地,百姓多病,多贫苦,人的寿命往往很短,那些没有钱安葬的贫苦人死后,也往往被亲友送到此处,由阴月教负责一切后事。
所以,阴月教就是靠着此种手段,收敛无数的灵魂。而一旦那些镇压在湖底的阴灵被释放出来,整个苗疆,到时候恐怕就要变成炼狱。
忽然,蛊婆抬头,她竟然发现,月亮的阴翳之处,竟然有着羽翼之状的浮云,在微弱的月光包围下缓缓流动,仿佛扇动了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妖风,让这个原本应该平静的夜晚不再平静。
“这是……黯月之翼,难道月神打算今夜就释放那些镇压在圣湖之下的阴灵吗?”蛊婆轻声喃喃,枯瘦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襟,“她为何这么着急放出阴灵,莫非是十八峒或百毒教有所异动吗?”
蛊婆顾不得窗外的风雨了,拾起一件披风,就朝着灵鹫山的方向走去。
外面冷雨阴风,分外凄凉,蛊婆急步走在细雨之中,如同一个苍老的幽灵,在苍黄潮湿的土堆中穿行,衣袂不时扫过那一簇簇跳跃的红花。
“嘎!”漫天风雨中,蓦然腾起一道黑影,发出一声尖叫。那个黑影从红花中窜出,落到了坟头上,抖了抖羽毛,继续扯着脖子嘎嘎地叫,声音尖利,却是一只乌鸦。
蛊婆瞪了一眼那个让她有些受惊的畜生,就继续赶路,不知为何,她的心突突直跳,一种不安的感觉迅速弥漫了全身。
忽然,蛊婆发现,不远处,坟旁茂密的彼岸花被踩到了几棵,七倒八歪,碧绿的梗和红色的花都流出了汁液,狼藉满地,花叶上,留下了一个个清晰的脚印,纤细而凌乱,似乎是一个女子。
灵鹫山下的这片墓地,是依照阴月教古籍中的阵法而建,若是外人进入,必定会迷失其中。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必是有外人闯入,才贸然踩坏了红花。
蛊婆老辣的目光立刻警惕起来,默默环视四周,陡然发现树丛的一角,一片绯红的衣袂迎风招展,犹如风雨之中摇曳的一片蔷薇花瓣。
然而下一刻,一抹红光流溢而过,然后一只手点在了蛊婆的穴道之上,这个老婆子就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月光照亮了那个出手只认冰冷的容颜,这个人,正是璟睆。她的手里,还握着一个小小的竹筒,里面黄光闪烁,正是昨日木巓交给她的彩颜千幻。
璟睆看了看手中的竹筒,又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蛊婆,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转过身,便向着灵鹫山月宫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璟睆一边仰头望着天上诡异的星象,以及月之暗面乌云结成的诡异的羽翼。她曾经在研习星象的图书之中读到过这种天象——黯月之翼。当灵魂的阴影遮盖了漫天星辰,就只剩下黑暗的羽翼包裹皎洁的月亮,那预示着,一场灵魂的灾变即将要来临。
而黯月之翼所盘旋的地方,正是月宫之上的天空。那么也就是说,这场灾变的源头,便是阴月教。
璟睆又一次回首望了一眼这漫山遍野的曼珠沙华,一眼望去,这些花仿佛是晴空下的圣湖波光,开满了死灵化成的红莲,闪烁着妖异的、说不出的邪气。
然后璟睆打开了手里那一个竹筒,那点幽黄的光亮立刻就如同飞舞的萤火虫,在夜色里流连成一线跳跃的光带,璟睆伸手,将那点光亮扣入了眉心。
木巓青木峒的大堂之上,苗疆十八峒的分峒主都汇聚在这里,这晚是各个峒主一年一度的聚会,共同商讨苗疆下一年的管理方针,也是各峒主聚会齐欢的日子。
各峒主向木巓回报了上一年各峒的一些情况,又商讨了明年的规划,便开始了宴席,歌舞丝竹,珍馐美酒,各峒主此刻都开怀畅饮,乐意融融。
大厅里的众人都欢呼笑闹,乱成一片,每个人的酒都已喝到了七八分,说话都开始大舌头起来。
然而众人醉眼迷离之际,却都没有发现他们的峒主的脸上殊无醉意,目光炯亮,全身紧绷,完全没有一丝醉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