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大街,川岳酒舍。
赵夏坐在一个临窗的席位上,这是他最喜欢的位子,可以俯视大街上的芸芸众生。浓郁的秦汉风格建筑,还有行人的衣饰车马,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又有一种时代的沧桑感。
“柳下退,方才你说祖上是东郡人?”赵夏回过神来,对跪坐一旁的柳下退问道。
“是,不过老父生前都不说东郡,只说鲁地柳下屯人。”
抓贼事件已经过了半月,柳下退和杨大胆两人,也正式被赵夏召来做马仔,特别是柳下退这个身怀绝技的飞贼兼博戏高手,颇受赵夏的赏识。
经过一番了解,赵夏知道柳下退先祖正是被称为“盗跖”的柳下跖,也叫做柳展雄,不过两百多年前起事失败后,他们家族就以偷盗为业。不知是否觉得愧对祖宗,那时起就一直沿用柳下这个姓氏。
至于那个闻名千古的柳下惠,正是柳展雄的兄长,也算柳下退的先人,这让赵夏颇感滑稽。
“我曾祖父那辈是孟尝君门下舍人,窃取符信保孟尝君逃离秦国的,也正是我的曾祖。”柳下退满怀豪情道,仿佛那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是他自己做的。
“那你们又是如何来到咸阳的?”
柳下退叹了声,“孟尝君过世后,我祖父那辈人继续跟着他的子孙,齐国灭亡后王亲权贵都被迁来咸阳,我一家也就跟着迁来,谁知……总之经过那么多事情后,家中就只剩我一男丁了,平日里我易容改装,在市井上讨些活计。”
赵夏也没有追问下去,关于已故六国的王亲贵族,被杀的不在少数,这事在黔首百姓之间忌讳莫深。
“夏少,司马壮士来了!”高大精壮的杨大胆引着一人来到席位边,正是游侠司马见。
“司马大哥快来坐下!”赵夏笑着让座,再让酒舍伙计端上酒食。
“赵少爷,上次的事情还未谢过,不知今个找某家来作甚?”司马见问道,他是直爽的游侠,说话也不拐弯抹角。
“柳下退曾开罪了司马大哥你,既然他如今为我博舍伙计,这赔罪酒自然是要请的,顺便给司马大哥饯行。”赵夏亲自给司马见斟上一爵菊花香酒。
柳下退端起了酒爵,“司马壮士,先前是小的眼浑,今个给您赔罪了。”
司马见也不客气,一口饮完之后说道:“要不是赵少爷您帮忙,某就要失信了,这份恩义某记下了,日后有用得到的地方,只管差人来邯郸带个口信!”
“司马大哥那么豪爽的人,也见外地叫我赵少爷!”赵夏神色有些不悦。
司马见哈哈一笑:“赵兄弟,某虚长你几岁,这声大哥也担当得起。”
“这才对嘛!”赵夏笑着给他斟上菊花香酒,“不知司马大哥今后有何打算,是回到邯郸继续做那游侠么?”
司马见神色有些黯然:“不瞒你说,某是被赶出家门,才做那四处漂泊的游侠。”
“竟有这事!”赵夏不无惊讶道。
司马见点点头,“我司马家在邯郸一带因教授剑术颇有名气,四方慕名而来习艺的人颇多,上门切磋的人也不少。某作为家中长子,剑术在众兄弟、门徒中是不错的,时常与那上门讨教的游侠剑客切磋,那时三十次较量无一败绩。”
三十次比武完胜!赵夏虽然不知道对手的强弱,但能做到如此战绩足以说明司马见武艺不俗。
司马见苦笑着饮了一爵酒,“但正是这三十次比试,十人死在我手上,余者大小伤势不计。那时我一心痴迷剑术搏杀,父亲他们都说杀戾之气过重,劝我收敛凶性。”
只不过十个人而已,要是战场上,司马见这样的人绝对是英雄勇士,这司马见的长辈也忒迂腐,赵夏心里想道。
司马见痛苦地再喝下一爵酒:“谁知最后一次跟家中兄弟的比试中,我竟把持不住长剑,竟刺得他重伤致残。”
接下来的事情跟赵夏猜的差不多,司马家的长辈将司马见驱逐出家门,他走投无路只能做个四处游荡的游侠。
司马见发泄完了,感叹道:“这五年来做游侠的磨砺却使我懂得许多,堂堂男儿当为道义杀人,这一柄长剑也磨得更锋利!”
“好一个道义所向,怒而杀人!”赵夏拍手赞道,虽然心中对这种所谓的侠义行径不以为然,但这等豪气确实让人钦佩。
顿了顿后,赵夏问道:“那王家的汾少爷似乎对司马大哥礼遇有嘉,是否想招揽为舍人门客?”
司马见一皱眉,“在司马家学剑术的一个弟子,前些年投奔了王家。这次在咸阳偶遇,蒙他引荐才找到那汾少爷帮忙,不过某却不会做那王家的门客!”
“难道司马大哥你不想过上安定些的日子?”赵夏心里咯噔一下,要是司马见甘受清贫漂泊之苦,一心做他的游侠,那自己先前的一番功夫就白费了。
“某不做秦人的门客!”司马见沉声道。
赵夏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司马见也有反秦情绪,看了看四周除了杨大胆、柳下退再无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司马见语气有些悲凉:“赵兄弟你祖上虽是赵人,但十多年前秦赵大战那时,也只是个两三岁的孩童罢了,当然不知道亡国之痛、世代家仇!”
赵夏当然不是很明白司马见的仇恨,不说长平之战白起坑杀三十万赵卒,后来的历次大战中,动辄杀伤数万、十数万人,每一家都有人服兵役,也几乎每一家都有人战死。而杀害他们亲人的凶手不会知道具体的名字,但他们心中都记住了,杀害他们亲属的,是秦人!
“长平之战,我有先祖被坑杀!卫国之战,我有先祖死于秦人弩箭之下!试问作为后辈怎能投靠秦人,还是秦人的武将之家!”虽然声音不是很大,但司马见越说越激动。
赵夏沉默下来,他知道大一统是历史的趋势,但中间伴随着多少血泪?让人叹息的是,秦帝国的继承者,却不能守住这血泪堆积起来的基业。
“司马大哥,你看我的家业刚刚有了起色,正缺一些守护家业的护卫,你能不能留下来,给我训练一些卫护之士。”赵夏将话题转回原先计划的方向,要是直接让司马见做自己护卫,这多少折损了对方的面子,但是委婉地提出让他帮自己训练护卫,司马见就不好推脱了。
“这……”司马见一阵迟疑,虽然赵夏不见得是个值得效力的对象,但刚刚蒙受了人情,立即拒绝这样的邀请,就显得薄情寡义了。
“司马大哥如果不方便,尽管说出来,这也不是啥要紧事。”赵夏笑道,其实这招以退为进,在前世他就经常使用。
“容我先回邯郸复命,事情办妥之后,定带那五个一起游荡的兄弟,前来帮你训练护卫。”司马见爽快地答道。
赵夏心中乐开花,游侠豪侠一诺千金,有了这话他不怕司马见跑了。能招揽到那么个武艺高强的护卫,简直是幸运之至,要知道司马见可是让王家那个汾少爷也心动的对象。
“哒哒哒!”一阵竹板敲击的声音响起,酒舍宾客的目光都集中到小高台上。杨老汉还是那身长衫袍服打扮,这是赵夏为他量身定做的,为的是跟滑稽俳优区别开来,以提高档次。
“诸位,咱们今个接着讲那‘封神’!”杨老汉清了清嗓门,神情高昂地说道:“上回说到文王姬昌病故,武王姬发继位后依照姜太公之计,召集诸侯‘孟津观兵’,这一下当真是清水下了油锅,整个朝歌都沸腾起来……”
杨老讲得绘声绘色,说书的技巧越来越纯熟,还给赵夏带出了三个弟子。虽然那些弟子还不能独挡一面,但再历练一番必定又是合格的说书艺人。
上下两层楼的宾客听得入迷,他们多是有些闲钱的富人,自从王家那个王汾给赵夏宣后,川岳酒舍、川岳博舍的名声,在咸阳城的贵族子弟中传开。在这帮纨绔子弟的带动下,川岳酒舍生意红火,说书更是成为别人模仿不去的特色。
“诸位看官,今回咱们就讲到这,要知道姬发与姜太公是怎么破掉那妖术,咱们下回再分解!”杨老汉笑着向众人拱了拱手,时间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嗨!”楼上楼下一阵嘘吁声,心中暗骂杨老汉吊人胃口。
这会,小燕姬将盛满铜钱的小木盘捧到杨老汉面前,这也是赵夏的主意,让小燕姬和酒舍伙计在杨老汉表演期间,到各个席位索取赏钱。
杨老笑着将铜钱收进一个布袋中,牵着小燕姬的手就要离开。
“等等!”一把洪亮的声音从楼道上传来,在众人瞩目下一个腰间佩剑的武士来到杨老汉面前。
“铛!”武士将一枚钱放进小燕姬手里的空陶碗中,“我们家少爷请你再说一段。”
在场的宾客包括赵夏都好奇地看着场中的那武士,因为那武士投下的不是下币铜钱,而是金钱上币!什么叫财大气粗,什么叫挥金如土?这一幕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