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点的火把长龙一般沿着驰道伸展,赵夏牵马走在官道边上。大秦律法规定,若是阻碍官家输运,轻可判处“鬼薪”,重可判“城旦”的苦役。
为了营建宫殿和骊山工程,关中能用的材料大都开采完,这些石料木材,连同服徭役的黔首民扶,都是从楚地和蜀地输送来的。
“哟呵嘿!夸父逐日兮,渴泽干。伐薪采石兮,入深山……”一阵带有浓郁楚地气息的歌谣传到赵夏耳中。
这就是黔首庶民的命运,不仅要上缴赋税,还要背井离乡地服徭役。在徭役沉重的秦汉,客死异乡是常有的事。
赵夏捏紧拳头,他没办法改变这些人的命运,但他要把握自己的命运。
绿柳乡是归内史地管辖的一个乡,就在咸阳城西南三里。迁徙山东富户到咸阳,有一半是安置在城郊的,祖父赵中喜欢清静,也就没有挤进咸阳城中。
大门打开,一个骁魁的壮汉走了出来:“小少爷,您可回来了!”
赵夏笑了笑:“武叔,今日有些事要办理,所以迟了些,还好赶在闭门前出城。”
那个骁魁的仆役三十多岁,叫武强。据说以前在赵国是个小武官,赵国灭亡后跟祖父赵中一起迁来咸阳,是家中四个仆役之首。
武强牵过缰绳,说道:“赵公让你回来立即到厅室去!”
赵夏心中一阵忐忑,自己一年多来的作为,在这个时代可以算是游手好闲的轻薄郎,在士人家族里,特别是在身为博士官的祖父眼中,应该是典型的不务正业。
厅室燃着一盏油灯,已经满头白发的赵中,斜靠在榻上手持一卷竹简,凑近油灯观看。
“阿爷!”赵夏轻轻唤了声,既然做了赵家的赵夏,那这位老人就跟亲祖父无异,虽然他十分不爽这时候的礼节,但起码的敬重是必须的。
“嗯,回来啦?”赵中老人只是轻轻问了声,继续看着竹简。
赵中老人被强征为博士,有很高的地位,但赵家现在只是人丁单薄的小户之家,加上赵中老人也是不拘泥于世俗的雅士,所以赵夏倒没有感到太多的羁绊。
赵夏忍着不适在竹塌边跪坐下,所谓正襟危坐,其实是指端正地跪坐,两腿伸开屁股坐地叫箕踞,是非正式不礼貌的坐姿。赵夏觉得箕踞比较舒坦,但在赵中老人面前也不好放肆。
“课业温习得怎样了?”赵中老人看似无意地问道。
赵夏一阵头大,要不是获取先前那个赵夏大部分记忆,他连篆体字都看不懂,更别说读书写字。他脑袋中的一些知识,还是先前那个赵夏诵读识记的,现在他一心想着今后的生计,哪还有心思读书?
“前些天给你看的《荀子》诸篇,有何心得?”赵中老人又问道。
“荀子……荀子……”赵夏呢喃着,他前世在学校学过的就只有劝学篇,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觉得《荀子》中最为璀璨的点睛之笔,莫过于劝学篇。”
赵夏前世学的是中文,别的不会但口才还是过关的。用所谓艺术的分析手法,将事情无限夸大地赞美,那是看家本事。
“点睛之笔?”赵中老人疑惑道,他当然不晓得画龙点睛这个成语,但并没有打断赵夏的回答。
“荀卿的劝学篇主旨是:学不可以已,这开篇点意,说的正是读书的士人,应当有的思想境界……”
万事开头难,只要提炼出一个观点,赵夏就能滔滔不绝地忽悠:“……我们士人一生都该善学,所谓学无止境。其次就是青出于蓝、冰寒于水,这揭示着万事万物的演化,后世总能赛过前世,后人总能在前人的积累上,创造出更加优秀的东西……”
听着孙儿的注解,赵中不住点头,最后问道:“既然你晓得勤学的重要,那为何疏于读书?”
赵夏真怕被逼研读各家经典,于是挑明道:“如果不能经世致用,书读再多也无益。就像那些儒士,个个满腹经纶,但也个个夸夸其谈,据说始皇帝泰山封禅时,就因为他们的提议不着边际,所以弃在泰山脚下。”
“你说得不无道理,荀卿之后儒家就没有大才了,其他儒士虽然备受朝廷礼遇,但终究不能成气候。”赵中有些感慨,同时因为这些言论,好像重新认识这个孙儿一般。
赵夏看祖父不反对,于是更加大胆道:“所以死读书,读得再多也不过跟那些腐儒一样,我要学的是那经世致用之术。”
“具体说,你今后有何抱负。”赵中问道,他杂百家之术,不论哪一家学说都有涉猎。
“我欲学那范蠡大夫,以财兼善天下。”
“什么!”饶是以赵中老人的养气功夫,也是捏紧了手中竹简,士农工商,商是末业,从商鞅变法后,这种观念在大秦就根深蒂固。
“我知道殖货商贾乃末业,但巴蜀寡妇清、畜牧的乌氏倮,始皇帝诏令他们位与封君同列,与列臣朝请,真正受压制的不过是小商小贩罢了。”赵夏辩解道。
“这世上有人追名,有人逐利,各有其志罢了,但想不到你竟然立志如此。”赵中老人似失望,又似默许。
“积累钱财没有罪过,没有子贡乘坐四马并辔的车,携带厚礼馈赠诸侯,孔丘能否名扬天下尚不能定论。”赵夏脑子急转,极尽所知道的知识,将想法表述出来,“而且,文吏领取高等的禄秩,武将兵卒杀敌求封赏,不都是追求财富么?殖货也是一种手段。”
“求富,是人们的本性,用不着学习,就都会去追求,你说的确实没错。”赵中老人感慨道。
赵夏惊讶地抬起头,他想不到这个祖父竟然如此通达,难道真的是因为杂众家之学,所以更有包容性?
看到孙儿惊讶地表情,赵中笑了笑,“为将为相又有几个能善终的,既然你想做个富家翁,那又有什么可非议的呢,只要不放弃士人的身份,像子贡那样以殖货购置家业,也不无坏处。”
赵夏释然,这位祖父是让他将置办家业财富作为副业,主业还是要做个读书习武的士人。
赵中老人用小木棍拨了拨灯芯,有些不放心道:“你以往都不晓得殖货之道,也不曾显露出这方面的天赋,怕是举步维艰。”
“范蠡退隐前是重臣,也未曾涉及殖货,却在十多年间三次积累千金之财。”赵夏反驳道,他相信凭着自己的所知,赶在大秦崩溃前收敛一笔财富是没问题的。到时候去相对安稳的南方购置田产家业,等天下动乱时,是资助刘邦那些人,还是趁机再次敛财成为家财万贯的豪杰,那就要走一步算一步了。
赵中老人不禁莞尔:“你竟然自比范蠡大夫,他可是满腹才学,深谙兵道的智者。”
“治国练兵我不如他,但其他的未必不如。”赵夏答道,说到运筹帷幄治国安民,他当然比不上范蠡这些人,但他脑中的一些知识和对历史的了解,却让他超出同时代的很多人。
赵中老人笑意更浓:“范蠡大夫正是将治国练兵的方略,用在殖货经商上,不然哪有三次家累千金的成就,和敏锐过人的眼光。”
“这个……”赵夏一时愣住,他确实凭着一时冲动做事,却把古人小瞧了,时代的佼佼者,哪个没有过人的智慧与眼光。
“谋定方能后动,不懂筹谋,不论做什么事,最好的结果不过是顺应天命。”赵中老人语气严肃起来,“你做什么殖货我不管,但三日一次的讲授与考校是不变的,今后就传你兵家之术吧!”
赵夏一阵头大,多学一门东西是好的,他也曾想过,等天下大乱时,是不是加入义军,或是资助投靠刘邦混个爵位。但那终究充满了变数,学习兵家之法,光是看那篆体文字就够让他纠结了。
“一切听阿爷安排。”赵夏答应道,赵中老人已经对他十分放纵,他不可能反对这个安排。
“今晚你能说出这些见解,确实很不错。只要你能安置家业,不学那些轻薄子弟虚度光阴,阿爷是随你的。”赵中老人想了会又道:“等会让武强取出五镒上币给你,殖货也不能无本。”
五镒上币!赵夏心中又惊又喜,他现在最缺的就是资本,五镒上币算起来有十金,对资金紧缺的赵夏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你去用飧食吧,特意让武氏留给你的。自从你出事后,身子就有些虚,现在缓过来了,武艺就不能再荒废了,我让武强严加教习了。”赵中老人说道。
先秦很长一段时间里,士人是不分文武的,直到春秋才分出文士跟武士,但很多士人依旧读书习武,这是一个正统士人的标准。连不屑动武,瞧不起武夫的孔子也“可追狡兔,其劲能拓国门之关”可见士人对于习武强身的重视。
赵夏含糊地答应着,他当然知道多学一项本事,在这个时代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但习武实在太过痛苦,这一年来的习武练剑,让他感到备受煎熬。
赵夏退出厅室,他已经跟俞甘那帮手下吃过饭,所以并没有去饭室,累了一天,只想溜回房里去睡大觉。
“小少爷!”一阵粗沉的声音叫住赵夏,不苟言笑的武强将他拦在房门前。
赵夏叹了一口气,苦着脸道:“能不能轻些,我觉得那啥,除了弄得人全身都疼,根本没什么效果。”
想起以往赵夏的表现,武强眼中似乎也是带着笑意,“赵公吩咐,武强不敢怠慢,这也是为了你好,一般人哪能从习这东西。”
赵夏十分艰难地除去素衣,光着上身享受起武强的“服务”。
“唉哟,武叔你就不能轻点!”赵夏的惨叫声在房间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