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还是靠不住!
这恐怕是在场所有人心里的想法,从前咱们南征,动辄发女真渤海之兵数万,再佐以契丹和奚人,战力极强,士气高昂,无往而不利。这几年不得不依靠汉儿和南人,但这些人实在不堪!
想那撒离喝带甲六万,却被徐虎儿一败虎牢关,二败郑州城,抛开主将的原因不谈,汉签军的战力和意志委实不值一提!他就是六万头猪,徐虎儿砍也要砍上几天!反而是六万武装齐全的军队,被虎儿军一举击溃!那些撮鸟就根本没想替大金国效死,西军一打过来就他娘的作鸟兽散了!
可有什么办法?
女真人其实并不少,按从前征服过女真人的契丹人划法,女真分为南女真、北女真、顺化国女真、鸭绿江女真、生女真、熟女真等等几十种。按女真人自己的划法,又有完颜部、乌古伦部、徒单部、蒲察部等等。
但是,完颜阿骨打以他的完颜部为基础,号称是统一女真,其实远远没有把所有女真人团结在一起,比如黄头女真,就还在和以完颜部为代表的“生女真”打仗。也就是说,创建大金国的女真人,其实主要是指“生女真”。
生女真户口本来就不多,加上连年征战,已经损失很多,剩下来的这些年过上了太平富足的日子,已经不太愿意再打仗。就连和女真人亲如兄弟的渤海人也懈怠了。
在这种情况下,女真人要维持大金国,只能依靠被征服的契丹人、汉儿、南人。这就不可避免地使“金军”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下降。汉人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并不是没有道理。
“河南境内都在风传,言徐虎儿提十一万西军来收中原!今西军兵临东京,各州县都受震动,请大王火速回援。”那东京来的军官沉声说道。
兀术那张坚毅果敢的脸上此时布满了愤怒,他不是怒徐卫,而是怒撒离喝。当初派他去郑州坐镇,自己就担心这厮性好渔色,又极喜架鹰牵狗之事,怕他耽误了正业。等到他在郑州剿贼颇得力,又数次写信来报告,坚称西军虚张声势,自己才放下心来。如今,他终究还是叫人失望了!
“襄阳局势刚刚稳定一些,此时若大举回援,宋军不可能不知道。倘若趁此机会,反扑襄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韩昉边说边打量兀术。
沈王听到这话,嘴角极不自然地抖了抖,显然被说种了痛处。他这正是他最为担心的!东京不可能不回防,而且必须马上驰援,但问题是,我一动,此地的宋军岂能无视这个机会?
襄阳,是我耗时一年,驱使二十多万步骑,艰难打下来的。万一丢了,下次再想夺回来,恐怕就没有此番这么容易!徐虎儿啊徐虎儿,你还是不改本色啊,总在大金国胜利在望之际,给我背后捅一刀!当年,我二哥斡离不在世时,你就这么搞,现在我统兵,你还这么搞!
“但东京必保不可!东京有失,我数十万军队恐怕只能溃回河北去!”说这话的,是跟西军打过仗的蒲察石家奴。当年完颜娄宿兵败定戎,若非是他控扼着潼关,娄宿可能落个全军覆没。
之前,韩昉力主兀术下定决心,夺取襄汉。可现在,他实在说不上话来,就如同石家奴所言,东京必保。但虎儿军不是汉签军那样的烂部队,要跟徐卫打仗,恐怕得把此地的主力都调去。但如此一来……“不错,东京万不容失,大王,还是及速回援吧。”女真将领们纷纷进言道。
兀术到底不是寻常之辈,在这种时候,作为万军统帅,要作的事只有一件,当机立断!决不能有丝毫拖泥带水,犹豫观望!他一错牙,切齿道:“石家奴,你先率五千精骑火速回北驰援!若虎儿已扣城,你不惜代价给我遏制住他的攻势!若他在观望,你亦不可轻动!”
石家奴大声应下,当即出帐去点齐兵马,往东京增援。
“让夏金吾回来,唐州不用打了,让他坐镇襄阳,严防宋军反扑!蒲卢浑戴罪军前,仍统旧部,再拨五万签军,随本王一道回击虎儿!”兀术果断下了命令。他这等于是把所有女真本军用上,再加五万汉签军,合计七万步骑去迎战徐卫。而且,必须是速战速决!否则,日子一长,襄阳就危险了!
襄职到东京,多少路程?九百多里!数万大军,从准备到开拔,乃至最后抵达,没半个月想也别想。回来就要一个月,还不算中间作战的时间!兀术此时心里实在没底,只希望一来尽快击败虎儿,二来自己的女婿争气,能守好襄阳!
一想到这此,他心里头便升起无边的怒火!撒离喝,此番,本王非严办你不可!徐虎儿,你也休猖狂!你的名字,本王听了多年了,这一回,咱们就正式会个面!
十月初八,大金沈王完颜宗弼,带步骑七万撤离襄阳北上,迎战西军。留下他的女婿夏金吾统领汉签军,坐镇襄阳。临行之前,再三告诫,坚守城池和营垒就是,其他什么也别干,万事等我回来再说!
夏金吾忠实执行岳父老泰山的策略,收缩兵力进行重点防御。襄阳以南的鹿门山和伏龙山两处营垒,他都派重兵驻守。襄阳城更加勤修战备,役使民夫数万,严防死守!
可是,他从唐州一撤,岳鹏举就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此前,夏金吾带金军签军数万攻唐州,在野战中击败了王贵,而后大举扣城。打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突然撤走,如果不是金军战略有重大调整,安能如此?那是什么,迫使金军修改他的策略?
岳飞当然不知道徐卫来了,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他派人火速南下,去拜会何灌和折家父子,建议约期发兵!他从唐州出发,进攻邓州和光化军,折家军和神武后军其他部队,则猛攻襄阳,以求夺回重镇!
荆门军,后世的湖北荆门市。宋军失利以后,折彦质将前军屯在襄州宜城县,指挥部就设在荆门。这些日子,前一个何灌,后一个李纲,轮番上阵,苦劝折仲古休要灰心,重整军伍再战襄阳。但折仲古确实有些动摇,断断续续一年的血战,以宋军失利,襄阳失守而告终,损失可谓不小。
他也知道襄阳的重要性,也没打算从此就放弃了,但要马上整顿军队再战,委实有些力不从心。现在手里这点家底,还是前些年自己奉诏坐镇镇江行在时护下来的,好不容易发展壮大到八万兵力,要是都折在襄阳,能不心痛?
荆门城里,馆驿之中。
主战派的旗手,受到广泛尊敬的李纲正在接待前来拜会的何灌。李纲当年因宋金议和,被太上皇赵桓远窜穷乡僻壤,监视居住,又受到耿南仲势力的打击迫害,早已是风烛残年,老态龙钟,如果徐卫再见到他这位老长官,恐怕还认不出来。
此时,李纲坐在主位,眼皮耷拉盯着地皮,须发几乎全白,脸上皱纹密布,已失其形。而何灌虽然年高,却是一身紫袍金带,煞是威风。半截塔似的身躯在屋中来回走动,时不时地振臂挥舞,显得宝刀未老。
“折宣抚态度暧昧,照此下去,将士失其气,如何复战?唉,你我二人苦劝多时,奈何他一直言辞闪烁,叫人好生恼火!伯纪公,官家来了几次御札,徐相也是省札不断,都叫我等无论如何夺襄阳,可折宣抚怎么就……”
李纲听到这里,缓缓起身,何灌一见,问道:“伯纪公?”
李伯纪沉重的叹息一声:“我受徐相之命,前来襄汉,折宣抚一日不肯发兵,老夫一日不走。无论如何,今日也要再劝一回,哪怕是折宣抚下逐客令!”
何灌闻听此言,拊掌道:“好!今日休管他如何推托,务必要句准话!”
二人正欲同往帅府拜会折彦质,忽见一武将抢进来。年约四旬开外,长得简直就是一个年轻版的何灌。身裹铁甲,精壮有力,一张方面大脸,遍布虬髯,两只眼睛炯炯有炬,大着嗓门道:“父亲,金军有异动!”
不是旁人,正是何灌的长子何蓟。此人,在赵桓南渡诸将中地位颇高,只因当年金军追击甚急,在扬州渡江时,赵官家和文武百官被金军撵上,若不是何蓟率常捷军血战,恐怕大宋皇帝和朝廷都被一锅端了。如今带着“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头衔,授承宣使,张伯奋兵败获罪之后,他继任荆湖宣抚司都统制一职。
何灌听了那话,双目放光,厉声道:“怎生异动?”
何蓟也颇有些激动,大声道:“据前沿刺探,昨日,金军在襄阳和伏龙山,鹿门山的部队调动频繁,而后,大量金军开拔北上,不知何故!”
何灌是沙场宿将,打了一辈子的仗,素知大军不可轻动的规矩。金军刚刚占领襄阳不久,远不到罢师的程度,为何却调离众多部队?
李纲也疑惑道:“莫非金人自身有变?”
何灌突然一击掌:“徐九!”
李纲也是眼中一亮:“徐九?”
“不错!十有八九是这厮!走,去见折宣抚!”何灌一说完,几乎是跑出门去!李纲撩起衣袍,在何蓟搀扶下慌忙跟上。
帅府之右,节堂之上,身被紫袍,腰束金带的江西宣抚使折彦质,正和父亲兄弟在商议着什么。折家本是党项人,因御边有功,朝廷令其世镇府州,并自募军队,自征赋税,俨然一个独立小邦。
折家内附以后,多多少少还保留了原来的一些习惯。比如这节堂上,清一色的折家子弟。长辈如折可求,晚辈如彦质、彦文、彦适、彦野、彦若、彦颜,俱都是握着兵柄,御营司神武前军,大半都在折家人手里。又因为折彦质官拜江西宣抚使,军政一把抓,可以说“江西折家”,“折家江西”。
折彦质走的是科举正途出身,得以平步青云,官阶更在其父之上,很是罕见。此刻,他召集折家人,正商议一桩大事。
忽听一声响,着实把堂上的人骇了一跳,众人侧首望去,却是荆湖宣抚使何灌闯了进来。这节堂重地,威严不可犯,擅闯节堂,如果是下级,那要论罪,如果是平级,也算不敬。可折彦质却并没有怪罪的意思,神态从容道:“何宣抚如此着急,可是出了事?”
何灌抱拳一礼,有些气喘道:“宣抚相公可收到消息?”
“何宣抚可是说,大部金军开拔北上一事?”折彦质问道。
“正是!宣相已经得知了?”何灌欣喜道。
正说着,何蓟扶着李纲匆匆忙忙追上来,折仲古一见,便请他三人都坐下,而后道:“我也是刚刚得知消息,金军这一动,好生奇怪。宣抚相公,有何高见?”
“据某猜测,金人分师北上,极有可能是因为一个人。”何灌正色道。
折仲古试探着问道:“何宣抚说的,可是徐九?”
何灌一怔,惊讶道:“折宣抚也这么认为?”
“哈哈。”折彦质笑了起来,“早前,川陕徐宣抚就派人来知会,说是虎帅亲自率部出潼关,以为侧翼。今金人不顾襄阳尚且不稳之局面,匆忙分兵北上,只有这一个解释,那就是徐九威胁到了郑州,或者是东京。才迫使四太子不得不北上迎虎。”
“不错,西军皆虎狼之辈,又有徐帅驱使,必是扫荡了河南,收复了洛阳,才让金人如此惊慌。当年,老夫与虎帅并肩而战,便知他必能振兴西军!”折可求也笑道。
何灌听了这话,问道:“哦,太尉和徐九也相熟?”
此话一出,那堂上折家子弟一片哄笑!何宣抚说的是什么话?岂止是相熟?当年在平阳,我们折家子弟兵不远千里驰援,助虎帅破平阳之围,而后合师一处,战于定戎,由是大捷!及至折家内附,虎帅亲至潼关送别。更别提早年间,彦质在紫金虎杞县劫粮之时,挥师相救,共建奇功!这桩桩件件,又岂是“相熟”就能说完的?
说了一阵,李纲将话题引正:“折宣抚,何宣抚,金人既分师北援,襄阳之防务必定有变,何不乘此机会,驱兵反扑?”
何灌和李纲已经劝了折仲古无数回,此时赶紧接过话头道:“不错!此机不可失!折宣抚……”
折仲古现在一看到何灌怒发冲冠,坚毅决绝的模样,和李纲苦口婆心,忧国忧民的架势就头痛,连连挥手,打断他的话道:“宣抚相公不必如此,且安坐,听我一言。”
何灌一边落座,一边仍在说道:“宗弼非易与之辈,我军必须抓紧时机,迟则必悔……”
“好好好!”折仲古连连点头,一直等到对方消停了,他才正色道“此前,何宣抚和伯纪公再三相劝,要彦质发兵反扑。折某不是不知襄阳之重,也并非是贪生怕死,只图自保。实是因为我军新败,士气不振,而金军新胜,兵威正隆。以我疲敝之时,攻敌日中之际,胜算几何?便是重夺襄阳,又岂能守住?此一节,何宣抚是沙场老将,必知我所言非虚!”
何灌也不知道往心里去没有,只是频频点头。
李纲心里也清楚,只要你肯出兵,谁在乎你此前的犹豫摇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夺回襄阳是要紧!
“现在,不管是不是因为西军,左右金军分兵总是事实,折某也认为这正是我军重夺襄阳重镇的良机。在两位来之前,正和父兄子弟商议此事。”
一听到折彦质这个表态,何灌和李纲两人心里都有底了!
“何宣抚,你荆湖宣抚司下辖诸军,还有何都统一部,以及岳鹏举一部,对么?”折仲古问道。
“不错,张仲雄负伤,岳飞接替指挥,现在唐州坐镇,宣相是知道的。犬子何蓟还有两万兵,都听宣抚相公裁夺!”何灌拱手道。他也是老将了,此时甘心让折彦质来指挥全局,倒不是真心认为对方比他强。而是因为形式比人强。襄汉是荆湖的防区,却需要江西的折家来支援,虽说都是奉朝廷之命,但人家总是客军作战。
再者,此前一年血战上,荆湖宣抚司损失很大。张伯奋的襄阳守军近乎全军覆没,现在襄汉战场上,已经是以来自江南西路的神武前军,也就是折家军为主。这种情况下,何灌能作的,就是尽力配合。
折彦质也不客套,点头道:“如此最好。为确保夺回襄阳,必须两路进兵!神武前军和何都统所部直接进攻襄阳,唐州岳飞绕过大洪山,进攻邓州!一是为切断襄阳金军之后路,同时也防备万一四太子南下!而且,两路兵马最好是约期而至,同时发难,使敌首尾不能相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