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鄢陵县。
这个位于开封西南角,距离东京城不过两百六十多里的县城已被溃兵淹没。难以计数的韩军乱兵从颍昌府逃入开封,建制完全被打散,士兵们失去了军官的指挥约束。一边逃跑,一边劫掠村镇,闹得沿途鸡飞狗跳。
一个村庄内,乱军把方便带走的东西抢了个干净,村中百姓不敢反抗,任由贼兵肆虐。好在,韩军士兵多是两河中原人士,抢东西不手软,但却不似金军那般不问青红皂白地杀人。百姓们就盼望着这些祸害抢了东西赶紧滚蛋。反正世道就这样,谁也没奈何。
“南军追来了!南军追来了!”一片惊呼声在村中响起,那些提着包袱的韩兵一听,慌忙把东西系在腰上,背在背上,有马的打马就跑,没马的也撒腿狂奔!不多时,就听得村外蹄声大作,百姓们看到一支马队冲进村中。骑士都收拾得精干,手执长枪,催动战马奔驰。一旦追上韩军,就痛下杀手!
他们不过数十骑,却杀得村中成百上千的乱军哭爹喊娘,顿作鸟兽散!有一小将,年在二十上下,只穿身棉袍,腰里系条革带,骑了一匹白马,此时却已染成血红色。手里提条铁锥枪,鞍上还备着一支,连刺带砸,如虎入羊群一般追杀着乱军,甚是骁勇!
“小官人,莫追了,上峰有令,止于鄢陵!”部下见那小将杀得性起,疾声喊道。
那小将哪里肯听,一支铁锥枪化作索命牌,一枪下去,立时就勾走一条人命!一直杀出村去,追了十几里,直把那这股溃兵绞杀个干净,才引部回来。
当时,那村中的道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尸首,老百姓骇得不轻。甚至不敢去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因为他们知道,乱军虽被赶走了,当官军又来了。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不信等着看,这些官军铁定会把抢夺自百姓的财物当成战利品带走,甚至还会闯入民宅,再劫一番。乱世当中,兵匪一家,不是什么稀罕事。
战马嘴边尽是沫子,喷出团团白雾,骑士也是气喘吁吁,浑身大汗。那小将从马背上跳下,将铁锥枪扔给士兵,打量起村中情况来。百姓大多缩于屋檐之下,不安地看着他们,村中一片狼藉,给祸害得不轻。
那小将看了一阵,向百姓们喊话道:“本地保正何在?”
没谁敢搭话,有个胆大的,回了一嗓子:“保正住在东头。”
“那劳你去唤来,我有事嘱咐他。”小将说道。
见他说话客气,那回话的汉子离了家,跑到村东头请了保正过来。至小将跟前,战战兢兢地行个礼:“小人乃本地保正,敢问官有何吩咐?”
小将还他一礼,朗声道:“这村中乱军尸首,劳你组织人手搬了出去掩埋,所掠财物,也请归还原主。”
保正一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谁的部队,竟有这等好事?把财物归还我们?心中不敢相信,遂说道:“不敢不敢。”
“嗯?怎地不敢?有难处?”小将倒有些疑惑了。
此时过来一个都头,是个老兵油子,见保正如此状态,喝道:“让你干你就干,我们是正经的官军,决不会取你一分一毫。”
语毕,又对小将道:“小官人,百姓把我军当成那祸害地方的烂部队了。”
小将闻言,宽慰道:“保正休怕,我们是朝廷的禁军,有军法约束,决不骚扰地方。你放心去办吧。”
保正半信半疑,拿了铜锣满村敲,告知百姓前来帮忙搬运尸首,取回财物。那些官军竟也不在村中逗留,都在村外野地上稍事休整,拿了又冷又硬的干粮啃。百姓们看在眼里,觉得过意不去。
保正与村中长者商量,官军赶走了溃兵,且秋毫无犯,现在冒着寒风在外头喂冷干粮,咱们好歹也给弄点热汤水去,算是劳军吧。随后布置下去,百姓群起响应,这家整锅热汤,那家蒸笼馒头,扶老携幼地送出村来。
哪知,他们这番意,军汉们却不敢领情。没有一人去拿百姓的饮食,只顾吃着干粮。百姓请保正去跟那年轻的统兵官说,却得到回答说,军法森严,不敢有违,若拿了百姓一瓢一饮,也是死罪。百姓们闻听此言,都很感动,执意要送。
“岳指挥,百姓一番盛情,也不好拒绝。弟兄们啃着冷货,也吃得难受。不如给些钱,算是买的如何?”那都头向小将请示道。
那小将姓岳,名云,乃神武后军副军统制岳飞之长子,听了这话,见手下的弟兄们追杀大半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也确实辛苦。思之再三,终于点头同意。
趁军汉们饮食之际,保正上前问道:“敢问官人,是何人部属?”
“哦,我等乃御营司神武后副军,长官乃岳飞岳统制。”有人回答道。
保正吃了一惊,脱口问道:“莫非昔年在东京留司守勾当的,岳飞,岳鹏举?”
“正是,老丈识得我统制官人?”军汉们问道。
那保正一拍大腿,并不回答,而是转身向百姓喊道:“此岳爷爷军!”
百姓一片欢腾,昔日岳飞在东京留守司供职,曾经在此地驻扎过。其部纪律严明,号称“冻死不拆屋,饶死不打掳”,百姓印象深刻。一听说是他的部队,如何不喜?这回咱们有盼头了,岳爷爷打回来了!看这样子,官军怕是要收复东京呐!
嘉定四年正月,折可求在襄汉战区取得重大胜利。击溃韩军十万,战果难以统计。高孝恭率残部退入东京,企图负隅顽抗。折可求与何灌商议,有心再集部队,筹办军需,一举拿下东京,恢复故都,把韩军赶过黄河去!
为了指挥这场战役,折可求把指挥部设在了颍昌府,其前军屯于鄢陵县,直接威胁东京。一面整顿部队,一面向杭州行在请求粮饷军需。
颍昌府,在韩军溃败之际,府城遭到严重破坏。官军进城,正尽力恢复秩序,街市上,随处可见士兵与百姓一道清理废墟,重拾家园。
颍昌府衙,已被充作帅府,西军元老,当朝太尉折可求坐镇此地,正积极谋划收复东京。一支马队奔至府门前停下,荆湖宣抚使何灌下得马来,望着城中热闹的景象,不禁叹道:“折太尉于戎马倥偬之际,不忘民生,真难能可贵。”
语毕,引众直役府衙而入,那把守的兵将谁不识得何宣抚?纷纷行礼,恭迎入内。时折太尉正于节堂之上点阅众将,何灌也不去打扰,一直等折家将领们鱼贯而出,他方才去见。
“太尉一举击溃贼师,震动中原,可喜可贺啊!”何灌一入节堂,就向折可求抱拳道。
折可求抬头一看,慌忙下得堂来,还礼道:“何少保谬赞!若非宣抚少保鼎力支持,哪有此胜?快请花厅奉茶。”说完,亲执何灌之手,一直拉到花厅上。
军汉奉上茶,两位手握兵柄的当朝重臣吃罢,何灌即问道:“如今高逆孝恭败退何方?”
“已查明,高孝恭率残部退至东京,企图负隅顽抗。我欲集重兵往攻,一举克复故都,何宣抚以为如何?”折可求道。
何灌喜形于色,击扶手赞道:“诚若如此,中兴之功,太尉当为第一!”
“不敢不敢,这都有赖于朝廷支持,将士效死。”折可求谦虚道。他出身番将,如今虽居高职,手握重兵,其子侄皆显要,却不改谨慎的本色。
“太尉过谦了。”何灌摆手道。“只是,此役进展顺利,超出预期,若要打东京,恐军中粮饷不足敷用,还要早作准备才是。”
“我也正有此意,须得向行在多请些粮饷军备才行。”折可求点头。
正说着,忽见一员小将奔入花厅,先对何灌行个礼,口称见过宣抚相公。
“哈哈,折家小帅每每为先锋,立得好大功劳!真是虎父无犬子!”何灌大笑赞道。
折可求亦笑,随即向儿子问道:“何事?”
“父帅,儿于外间巡弋,遇一马队自南而来,经询问,乃川陕宣抚司官员,领头的乃干办公事,名叫赵开,本欲往江南,闻听何宣抚与父帅在颍昌,特来拜会。”折彦野禀报道。
川陕宣抚司?
此次伪韩挑起战端,陕西必定不能置身事外,也不知道现在西北情况如何?徐子昂受命节制西军,充任制置使,他能镇得住局面么?
这在场两名重臣,何灌曾经提携过徐卫,又是徐卫之妻张九月的姨父;折可求曾经率折家军在河东平阳救援徐卫,而后合师一处,取得定戎大捷,他率折家军下江南时,紫金虎还亲自到潼关送别。
论起来,这两人都跟徐九关系匪浅,因此急欲知道他的消息。见有官员自川陕而来,急忙命请来相见。
不多时,一官员入内,年五旬开外,个头显得有些短小。但他千里而来,舟车劳顿,此时却衣冠整齐,丝毫不见凌乱。而且这人身上,少一分威仪,却多一分精明。名叫赵开,四川遂宁人,现任川陕宣抚司干办公事。
进来之后,折彦野向他介绍道:“此乃荆湖何宣抚,上座者乃家父。”
赵开听罢,即向何灌施一礼,又向折可求施一礼,朗声道:“下官赵开,见过两位相公。”
何折二官都点头,何灌让他坐下,直接问道:“你,欲往何处?”
“下官奉本司徐宣抚之命,往诣行在,上报川陕近况。”赵开回答道。
见他虽居干办之卑职,但应答之间从容不迫,折何二人都高看他一眼,语气随即缓和。折可求原为西军帅守,心系故土,因此迫不及待地问道:“赵干办,陕西可有战事?”
“已无。”赵开道。
“已无?怎地?伪韩未犯陕西?”何灌眉头一皱。莫非此番伪韩进兵,只图襄汉?
“非也,去年伪韩在陕西大起兵戈,并得女真相助,集结数十万大军进犯环庆秦凤两路。”赵开摇头道。
此言一出,折可求何灌皆惊!我襄汉战场,敌以韩军为主。陕西既有金军相助,恐怕事态不妙啊。慢,这赵开说“已无”,莫非……正惊疑时,赵开补充道:“然西军将士,在川陕宣抚司领导下,受陕西制置相公徐卫指挥,于凤翔府和庆阳府两处大败金韩联军,斩获无数。下官离开四川时,西军已复京兆耀州等地。此行,便是向行在报捷。”
折可求霍然起身,惊问道:“当真?”
“下官怎敢拿这等大事玩笑?”赵开笑道。
何灌折可求对视一眼,均感欣喜。西军到底是西军啊!鄜州败得那么惨,接连丢失多个府州,没想到,现在居然一举扭转战局!徐子昂刚刚升任陕西制置使,就立此大功,他在西军中的地位,算是稳了。
当下,两位重臣细问战事经过,赵开虽为文吏,但却侃侃而谈,说得活灵活现。又提及徐处仁苦心经营,徐子昂运筹帷幄,川陕的局势已大见好转。
“下官临走之时,徐宣抚特意交待,经过荆湖江西,若有机缘,得见折太尉何宣抚,当代为致意。因此,下官行至襄阳,得知两位相公俱在颍昌,所以前来拜会。”赵开道。
何灌听罢,笑谓折可求道:“太尉,西军击败强敌,收复失地,你我可不能让徐宣抚徐制置专美于前呐。”
折可求频频点头,今年可是好兆头啊!陕西中原接连奏捷,伪韩的攻势可以说已被粉碎!自宋金开战以来,这还是头一回!
又说一阵,何灌提议,既然川陕向行在报捷,咱们襄汉战场也不要落后,当派遣官员,同往杭州报捷。双喜临门,也好叫天子与朝臣欢喜。
正月下旬,杭州。
这个春节,杭州行在的大宋君臣过得很艰难。原因无他,伪韩挑起战端,金国从旁协助,怎不叫人闹心?前两年金军破陕西,陷中原,兵锋直抵长江,打得大宋几无还手之力。这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连高世由这种货色也敢来欺负咱们?他从前只是区区西京留守司,叛国投敌之后,竟在两河僭越称制!唉,乱世一起,群魔乱舞啊!
若说杭州的官家和朝臣们只是担心,那么身为宰相的朱胜非和徐绍则顶着巨大的压力,又尤其是徐绍。他身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兼任御营使,可以说是这次抗战的总指挥。战局的胜败,直接关系到他的相位。因此战端一起,他就殚精竭虑,苦心谋划,因操劳过度,在腊月时病倒,可他无法休养,只得带病主持朝廷日常事务。
赵官家很担心他的病情,派了御医跟着他,并随时向皇帝汇报他的情况。没奈何,大敌当前,山河破碎,现在满朝都指望着他。
中书省,政事堂。
徐绍在他的办公堂里,正一边咳嗽,一边办公。此时的徐绍,早已不见当年的神采飞扬。须发花白,脸上皱纹密布,活像块风干的橘皮,整个人比在陕西时还消瘦。他脚下虽然摆了个炭盆,可一双手仍旧不停地发抖,连批阅文件,也难以下笔。
实在撑不住,他放下笔,背靠着椅子,咳得肺都要炸开来。外间的佐官听到动静,进来问候道:“相公,可要唤御医?”
徐绍咳嗽不止,连连摆手,好一阵才缓过劲来,一双眼睛咳得通红,喘息道:“罢了,本相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便是请动了御医,也只开些清肺的药。那方子,本相都会背了。”
说到这里,又咳一阵,随后问道:“有前线的消息没有?”
佐官怕他失望,宽慰道:“可能正在路上……”
“有就是有!何必拿话诓我?”徐绍怒道。
佐官骇了一跳,正要如实回答时,外头已响起一声喝:“枢密相公到。”
徐绍抬起头来,枢密使是西府长官,一般不到政府来。但枢密掌全国兵务,前沿的战报必先至枢府,现在枢密使过来,莫非有信了?
片刻之后,许翰风风火火进来,跨门槛时一个不慎,被绊倒在地。慌得佐官上前扶起,徐绍也起身走出案桌,怪道:“我说许枢密,你也一把年纪了,怎地这般不小心?摔着没?快来,坐下说话。”
许翰手里死死抱着什么东西,被扶起来以后,顾不得疼痛,激动万分地说道:“徐相!苍天有眼呐!”
“怎地……”徐绍瞪大了眼睛。
“大捷!大捷!”许翰晃动着手里的银牌,声如洪钟。他这一声吼,已然惊动中书省各司各房官员,都云集徐绍办公堂外,翘首期盼佳音。
徐绍愣了片刻,一把抢过两块银牌,嘴中问道:“何处大捷?是陕西么?”
“陕西襄汉都奏捷!两司官员同时抵达行在!”许翰难以掩饰兴奋。
一听这话,堂外一片哗然!两处都奏捷?这可是双喜临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