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夜战,恐怕是历代将领最头疼的事情,又尤其是古代。受限于科技,通讯基本靠吼,因此徐卫匆忙布置反击,也只能是前头的部队挡前面,后头的部队挡后面,夹在中间的兵力一时竟无用武之地!只能听着干着急!
还好,金军都打着火把来,否则真要闹个敌我不分,乱杀一气!此时,一件让徐卫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堵在中段的弓弩手们,见首尾皆遇袭,他们又帮不上忙,情急之下,发现金军冲来,其距离如果通过床子弩来吊射,应该够得上。
已经准备就绪的弩兵们,等到火把一点亮,立即绞开弓弦,将一种异形的箭矢放入了箭槽。之所以说它异形,那是因为这种箭根本没有箭头。四尺大箭杆的前头,是一个个比拳头略小铁疙瘩!
他们没等军官下令,而且这危急万分的时刻也不上那么许多。操弩手们击发了弩机,大箭呼啸着窜向了半空!因为这种箭重心全在前端,因此一旦上空,力竭之后,是以垂直的角度飞快地落下来!
从半空中掉下来一个几斤重的铁块,砸在身上是什么感觉,金军士兵会告诉你。不,他们没有机会说话,凡是被这种异形箭击中的,绝不会再有说话的机会!
金军步兵正发狂一般冲向了虎儿军的后部,那突如其来,从半空中坠下来的大箭几乎每一箭都带走一条人命!
弓手们一见这情况,有部分人也举起弓来,将箭矢射向了半空。可是,你们用的是弓,射程跟弩有得比么?就算靠近金军的弓箭手能够射到敌人,可往后的弟兄们,你们这一箭出去,搞不好就直接命中紫金虎了!
“直娘贼!谁叫你们放箭!住手!全他娘的住手!”中军统制发现了危险,声嘶力竭地嚎叫道。
洛水边上,火光映红了天空。宋金两军在夜间展开激战,这从宋金开战以来,除了摸营外,是没有过的事情。金军本来以为布置妥当,占据优势,就能一举击溃虎儿军。可没想到遭受顽强反击,战局竟一时僵住。尤其是当虎儿军中亮起火把之后,他们发现,对方的兵力比他们想象的要多!
几里地外,已经通过狮子口的杨彦在战斗爆发的第一时间就知道祸事了。金军还真就在此设伏!先前容我通过,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甚至连那金军大营里的涣散场景,也是故意作给我军看的!目的,就是让我们不起疑心,仍旧心存侥幸,往这狮子口来!
现在,一个难题摆在他面前。回不回头?几里之外,只闻得杀声震天,看到火光冲霄!情况如何,他并不知道。但这个难题在杨彦看来,不是问题,就算回头会把自己也搭进去,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因为,他不可能顾徐九于不顾。
可杨彦忘了一点,他过来时,徐卫曾经有令在先。让他的部队通过之后,不要再前进,留下来等后军,可并没有让他回头!他现在如果一回去,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堵住大军逃生的出口!
扣上兜鍪,他攥紧手中的曲刃大枪,高声喝道:“弟兄们!跟我回头,保护大帅!”
“保护大帅!”作为继续“虎捷番号”的精锐之师,将士们对主帅有着无比的忠诚。都统制一声吼,士兵们群起响应!
随后,这虎儿军的中坚力量,号称无坚不摧,无固不破的重步,又一次踏响了令大地颤抖的步伐!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一个人影飞快地扑了出来,挡在了杨彦身前,疾声道:“杨都统!去不得!弟兄们!千万去不得!”
杨彦去路被挡,一股无名业火腾腾窜直头顶,大骂道:“滚开!大帅有难,我等岂能坐视!”
“都统!我们若不去,大帅还有可能突过来!我们一去,堵住了出口,你叫大帅如何脱险!”那人正是右军统制官。
杨彦只因忧心徐卫安危,一时失了分寸,此时听右军统制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这天杀的!难道让我们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弟兄们身处险境,还无动于衷?大帅若是有个闪失,那可怎么得了!
战斗仍在持续,而且更加激烈!金军鼓足了劲,非要把虎儿军歼于此地不可!
狮子口的山丘上,一个影子伫立在夜色之中。他跨着战马,单人独骑立于山上,仿佛一匹孤狼,正注视着它的猎物。
火光传到此处,已经稍显黯淡,但仍旧不难看到,此人目光闪动,正密切关注着战场上的局势。这次跟徐虎儿直接交手,而且是战尽天时地利,可他心里也明白,紫金虎确实是一员良将。他的部队委实训练有素,如果换在其他人,在如此险境,猝然遇袭,只怕早就兵败如山倒了。
可直到现在,虎儿军仍在作着顽强的反抗。首尾两端的金军,连一步也推进不了。
“我小看徐虎儿了,照这么打下去,打到天亮,也未见得能分出胜负啊。”这赫然就是耶律马五的声音!
“确实,虎儿军名不虚传,顽强之师,百战精锐。”一骑奔上山来,随声附和道。恐怕也只有这种时候,金军将领才会真心夸上对手一句,因为他们知道,已经胜券在握了。
马五思索片刻,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去,把营中的步军弓手全部调来,留下五个千人队即可,尽快解决此间。”
“这!都统,万一山中西军趁势突围怎么办?”部将惊问道。
马五摆了摆手:“姚平仲和张俊,此时若还没有被饿死,恐怕也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想突围?此刻,他们恐怕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了,不过等死而已。”
部下领命而去,马五又看了一阵,心中感叹道,徐卫啊徐卫,你终究还是栽在我手里。这狮子口,便是你的葬身之地。你放心,为了表示对你这个南朝名将的尊重,我一定厚葬你。我知道,就算你没有战死,也绝不会投降女真的。
为了伏击徐卫,马五经过了周密的安排。其实,虎儿军一进入鄜州地界,鄜州城的守军就已经察觉了,当时就飞马报到了马五跟前。
当得知确实是徐卫南下,马五着实惊了一跳。他镇守在石马山的北麓,首当其冲!因此立即下令全军戒备,虎儿军随时有可能来袭击!
可是今天,虎儿军已经进入石马山的范围,却没有要来进攻金军北营的迹象。而是继续沿着洛水往南走。马五敏锐的洞察到,徐卫这是再给自己找好后路。他一定是想进入坊州边境,再图营救!
因此,他立即飞令驻守石马山东南方向的金军前往狮子口伏击。同时,自引北营精锐赶来助战。果然,就在这狮子口,宋金两军撞上了!
不说两军在狮子口浴血搏杀,却说那石马山中,两路西军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伤病员因为饥饿寒冷,死者十之七八。便是身强体壮的士兵也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这两日,他们并没有放弃求生,姚平仲组织了多次突围,但均以失败告终。不得已之下,他安排军中的文吏,是家中独子且年在十六以下未曾婚娶的士兵走山间野径冒险突围。作出这个举动,也就意味着他心里非常清楚,等待他们的命运,只有死路一条了。但就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有想过要投降,而他的部下,也矢志不渝地追随他,宁死不屈。小太尉虽“志得气满,勇而寡谋”,却也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数排行军大锅,正架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上,锅里,沸水翻涌,冒出团团蒸气。熙河兵能撑到现在,多亏昨天在山中找到了水源,否则,早崩溃了。只是一锅锅的清水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难道他们指望喝点白开水来充饥?
无数的将士挤满了山谷,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团团火焰。这个时候,哪怕是看一眼火,也能感觉到丝丝的温暖,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活人……数十名士兵抬着一堆堆的东西来到了锅边,而后,将那些东西扔进了锅里。皮甲,皮盔,革带,牛皮靴,带着毛的马皮,甚至包括裹弓臂的皮革!凡是能裹腹的东西,都被搜集来了。
皮革下锅之后,士兵又将一筐筐的野菜往里倒。要知道,皮革煮到能吃,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这时候下生菜,非煮成糊糊不可。但他们要的,正是这一点。火光照亮了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如果他们不是军人,恐怕早就一拥而上了。
姚平仲背靠着山石坐下,他腰上的兽头革带也交出去了。昨前天饿的时候,他还能时不时地紧一下腰带,现在……没办法,能拖一时拖一时,今天这一顿,若分到每个士兵口中,只怕就尝个味道。但那么一两口食物,或者就能让一个人多活一天!只要人活着,多多少少就有一些希望,尽管,现在的局势看起来是那么让人绝望!
“看呐!火!大火!”一个声音在山谷中响了起来。
小太尉一跃而起!下意识地问道:“哪处失火?哪处失火?”
士兵们一阵骚动,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声音从哪里传来的。半晌之后,才有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道:“山上,望子。”
为了突围,为了随时掌握金军的动向,熙河兵在山顶上设置了望楼。姚平仲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提着凤嘴刀,打了一个火把,大步朝山上爬去。几名将领一见,纷纷追随!
那石马山上,原有打柴人开辟的野径,又窄又陡,十分难走。姚希晏顾不得腹中饥饿,发狂一般拼命往上爬,一路上不知摔倒几回,到了山顶时,竟两眼一黑,险些昏厥过去!可求生的欲望,将熙河子弟带出去的信念支撑着他,以刀柄拄地,奋力奔向望楼。
“招讨相公!大火!洛河边上!”望子兴奋地冲他大吼道。
姚平仲爬上楼去,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放眼眺望。十数里外,果然有一片火光!这样远的距离,能有这种亮度,现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几名部将气喘如牛地爬上来,纷纷朝洛水之滨眺望。有人试探着说道:“那处当是洛河没错,这深更半夜,何以在洛水河畔出现火光?”
“作战!一定是作战!”寒风呼号之下,这几人都冻得发抖,但脸上的兴奋之色掩饰不住。
“不管是哪一路的友军,在鄜州境内作战,一定是冲咱们来的!他们,是为了救我军而来!”姚平仲激动得腔调都有些走样了。
部将们也是激动难当,互相握紧了手,以示鼓励。天无绝人之路啊!没想到如此绝境之中,竟还有人来救!
姚平仲没空去想到底是谁这么义薄云天前来相救,他必须马上作出安排,抓住这个机会,一举突围!
正思索时,又听部将喊道:“相公看!金营在调兵!”
姚平仲定眼看去,果见不远处,金军大营里,密密麻麻的部队都在朝外开。显然是洛河边上战事吃紧,因此女真人再次增援。天助我也!这山下金兵一走,防备定然空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当下,不容迟疑,他与几名部将火速下山!召集了军中中高级领兵官,商议突围。消息一传出,军官们都很兴奋。但马上,问题就来了。现在全军将士都饿得两眼直冒金星,走路都吃力,还怎么作战?金军就会调兵前去参战,也会留下足够的兵力防守山谷口,一群饿是连兵器都不怎么拿得稳的士兵,怎么打仗?
再者,这石马山中,还有两路西军三万出头,且分布在各处,要集中起来,费时费力,怎么协调?熙河兵驻南麓,张俊驻在北路,等部队集结完成,只怕天都亮了!
姚平仲的目光落在那几排行军大锅上,锅里,野菜早已经煮成糊状,只有皮革还有不停地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