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张二将汇报完事务,正待出帐,却听外头有人道:“大帅,斥候带回鄜州消息!”
徐卫目光闪动,命杨张二将自去后,唤道:“进来。”
一将入得帐内,四十开外,长八尺,体貌魁伟,但他的外貌与汉人有明显的区别,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他的发型。头顶部完全光秃,额前蓄有刘海,两侧结小辫,这正是党项人最常见的发型,据说是源自鲜卑习俗。
此人汉姓李,名唤李成卫,党项人,原来是折可求麾下一名马军骁将。徐卫潼关送别时,折经略将他和另外几名骑兵军官送给了徐卫,如今任职踏白军统领,很受徐卫重用。他几个入虎捷军,还引起过一场风波。原因在于,党项人的发型跟女真人有些相似,这让虎儿军的大将们看着很不舒服,尤其是杨彦。因此,他们曾说,应该让这几个党项将领改汉俗。人家折经略功在朝廷,名在四夷,尚且着汉服,说汉话,你几个凭什么这副鸟样?徐卫却说,连朝廷都没有要求治下的党项人改汉俗,我们又何必在意?遂一切如旧。
李成卫等番将闻听此讯,都亲至徐卫面前致谢,紫金虎好言抚慰。从这以后,几名番将无论是训练部队,还是行军作战,都奋勇当先,使徐卫麾下的马军战力与日俱增。
“大帅,斥候刚刚回营。”李成卫一张充满戾气的脸上一丝不苟。
徐卫看到他这个表情,心里就跳了一下,起身问道:“如何?”他不得不紧张,这次出征,姚平仲张俊是主攻,他是奇兵。就算他这支奇兵打得再好,如果姚张失利,那战局就已经明确了。
“斥候深入鄜州一百二十里,沿途均未见宋金军队,也没有争斗痕迹。一直到鄜州周边,问于乡人,得知数日之前,有女真大军沿洛水南下,前后相延数里,声势骇人,直投州城而去。斥候冒险靠近州城,只见金军在清扫战场,搬运尸体,从现场的情况不难看出战斗的激烈,方圆十数里,人尸马尸比比皆是!”李成卫回答道。
徐卫一颗心陡然悬了起来!姚平仲张俊二将的任务,是攻打鄜州城,现在鄜州城下已经在打扫战场,那就说明,姚张非但没能攻下城池,而且极有可能已经败退了!
在得知金军藏兵于甘泉之后,自己就想到,一旦姚张攻城不下,军心动摇时,金军从甘泉火速南下增援,姚张恐怕要吃亏,现在果然应验了!
两军对阵,剑拔弩张之际,徐卫都没有慌过,可现在,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紧张,双手有些发抖。将两支手紧紧绞住,紫金虎的目光变得阴沉起来。这回祸事了!此次出征,陕西三个招讨司都出动了大批兵马,姚平仲和张俊率领的六万精兵,都是各司的精锐。鄜州这一败,恐伤西军元气!
而且,姚张败在鄜州,极有可能牵连到自己的北部重镇,坊州!此次三司部队的集结地耀州,地处京兆府北面,属关中平原,而坊州,又在耀州北面,境内有桥山作为屏障。是拱卫耀州和京兆府的第一线。正因如此,自己才用心经营坊州重镇,不但作为屏障,更作为进攻鄜州的首要堡垒。
如果坊州丢失,那么京兆府北面将无险可守。鄜州金军可以经由坊州,长驱直入平原,直接威胁耀州和京兆府,长安城,便两面受敌!
最可怕的是,万一金军得了坊州,直入耀州,与此同时,娄宿和马五又遣军从陕东关中平原入口直扑长安,两面夹攻的话,四哥五哥能够挡得住么?
不过,徐卫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除了如作弊一般的先知优势外,主要靠的就是他的冷静,敢赌,敢拼。很快,他镇定下来,现在姚平仲和张俊他已经操心不上,要紧的是,他这一路兵马何去何从。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又沿着洛水回保安军,等把情况弄明白再作进一步打算。
最冒险的办法,就是仍按原计划,进入鄜州,不管金军是在追击姚张所部,还是在攻城掠地,我突然插到他背后,打他个措手不及。但这样作的风险极大,一不小心,你两万多以步军为主的部队,就有可能遭遇金军主力,九死一生。
“你马上派人再探,一定要深入鄜州,务必把事情弄清楚。姚平仲和张俊现在到底在何处!是生是死,是存是亡,得有一个准信。”徐卫立即命令道。
李成卫领命而去,徐卫左思右想,觉得还不保险,又命细作设法混入鄜州城,与潜伏在城中的人取得联系,看有没有相关情报。忙完了这两件,才召军中将领来商议。消息一经披露,众将震惊,绝大多数人都劝徐卫原路返回。既然姚张所部已经遭遇不测,我们再南下的意义就不大了,甚至有可能步姚张后尘。还是稳妥一些,退回保安军,把事情弄明白再作计较。
徐卫此时处境被动,军中存粮只够吃十天,就算省一省,半个月顶天了。他没有马上决定去留,焦急地等待着斥候和细作的消息。
第二天,斥候回报,言金军一路往南追击姚张,沿途均可见两军士兵的尸体和遗弃的军械物资。至鄜州以南一百四十里外的石马山地界,斥候发现了金军营寨,不得不中止侦察返回。
第四天,细作回报,官军攻鄜州甚急,韩常拼死反击,城池一直未破。不久前,马五亲自引五万精锐之师南下驰援,两军血战于鄜州城下,官军不敌,败退。马五韩常引大军追击,至今未回,现在鄜州城里只有数千兵镇守。
徐卫会集将佐,从得到的情报分析。按说追击败敌,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除非马五和韩常打算就势攻入坊州耀州。再者,斥候在鄜州以南一百四十里处的石马山发现了金军营寨。石马山前不着村,后不挨店,金军什么要在这里设下营寨?种种迹象表现,有一种可能性最大。
那就是金军在石马山围困姚平仲和张俊!石马山的地形徐卫和麾下将领们都非常清楚,峰峦起伏,高低错落,其间的山谷甚多,且极长大。假设姚平仲和张俟在鄜州城下败退后,一直逃避金军追击,到达石马山地界是被追上,走投无路之下,进入山区作最后一搏。金军自然是全力进攻,但一时拿不下来,遂各处设立营寨加以围困,以待其粮尽自乱。
这种假设,将佐们普遍表示赞同。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去不去救姚张?不去,自然最简单,咱们原路回保安军,延安府已经被咱们吓破了胆,我军可以从容回去。
如果去救,我军只有两万多人,粮草省着吃也只够十天了。除开赶到战场最少两天半的时间,这还是不遇阻击的前提下,七天之内,我们能救出姚张么?如果不能,我们要么被击败,要么就粮尽自乱。
相比之下,孰轻孰重?
很多部将都建议徐卫,不管姚平仲和张俊,退回保安军。甚至包括一直好战的大将张宪。也有人建议,既然鄜州城里只有几千兵,那咱们何不去攻城?逼马五和韩常回师救援?但这个建议马上就被否决掉了,我军若去攻鄜州,假设成功逼得马五和韩常回师救援,姚平仲和张俊是跑掉了,可我们逃得了么?
记住,只有十天的粮了,就是要撤回保安军,也得赶紧动身!徐九几乎没得选择,他不得不考虑将佐们的意见,尽管他知道,如果不去救,姚平仲和张俊所部必死无疑。六万精兵损失殆尽,西军从此元气大伤,不但全面转入防守,而且十年之内,不要再提反攻。这还有个前提,就是这十年之内,西军不被金军歼灭,陕西不被金军占领。
石马山,位于鄜州之南,其得名原因已不可考,传说山中有石马,渴饮晨露,饥餐山石,奔行于山涧中,如履平地。这当然是好事之徒穿凿附会之说。
石马山峰峰相连,方圆数十里。山中多谷,且互相串联,人行其间,极易迷失方向。更兼虎豹豺狼出没,人迹罕至。但不久之前,这荒山野岭却成了两军殊死搏杀的战场。一方为求活命,一方急欲建功,已相持数日。
在石马山北麓,扎在谷口要冲外的那处营寨,中军大帐中。意气风发的契丹大将耶律马五正会现他的得力干将们商讨歼灭这部西军的战术。马五此番立下了大功,甚至可以说是金军入陕以来最大的战功!由于他周密的布置安排,使得宋军姚平仲张俊所部,付出较大伤亡代价之后,不但没能攻破鄜州城,反而被内外夹击打败,一直逃到这石马山。
但马五的野心不止于此,他四面把住山口,就是要把姚平仲和张俊全歼于此!而后,进兵坊州耀州,以图长安!再一次发动金军进攻陕西的势头!
如果马五此举成功,那么,金军西路军的战果将不会比东路逊色。国相粘罕,必将在兀术面前扬眉吐气,在朝中,也将一挽颓势!而对于马五个人而言,他将成为金军中,除女真贵将以外,最为闪耀的一颗将星!
如此诸多的诱惑,马五怎能不尽心尽力,以求将姚张斩尽杀绝?
“西军占据山谷,于各处要冲设障碍防守,并数次企图突围,都被我军杀回。估计,撑不了多久了。”汉军万户韩常谈笔风生,他这一次也着实露脸了。此前数次进攻,他都在虎儿军手下丢尽了脸面,甚至被粘罕痛骂,就你这模样还号称善攻守?但此番,他面对西军的强攻,指挥部队顽强防守,使得六万西军猛攻许久未能破城。后又配合马五内外夹击,致使姚平仲张俊败退,再一路追击至此,功劳簿上,他已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怎能不欢喜?
“西军一路溃退,丢失大批军械物资,粮草辎重扔得漫野都是,倒白白便宜了我军。估计现在山里的西军已经断粮,我猜测,二两天之内,此间事必了。”撒离喝亦笑。
坐于上首正拿刀划着羊肉的马五闻听此言,也表现出了少有的,放肆的乐观,朗声谓众将道:“待山中之敌肃清,我这便可进取坊州,而后图耀,紫金虎的巢穴长安城,便近在眼前了!”
“哈哈!杀进长安!端掉徐虎儿的老窝!”
“不错!这厮历年与我军为敌,甚为可恼!此番,当一泄心头之愤!”
“占了他的长安城,看他能怎地!叫他狂!”
马五将一大块肥得流油的肉送到嘴边,撕咬下一口,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遂问道:“据西军俘虏说,此番领兵攻鄜的是陕西西路招讨副使姚平仲和北路招讨司都统制张俊。可身为南路招讨使的徐卫何在?”
“确实,徐卫身为西军大将,如此重大的战事,他不可能不参加。是不是奔关中平原去了?”韩常猜测道。
“倒有这个可能,虎儿军是宋军之中,少见的能以野战与我军争锋的部队。西军要若走关中平原这一路,非徐虎儿不可。只是……他若走平原,我们该收到风声才是,怎地至今没有动静?”有人疑惑道。
“该不是趁我军鏖战鄜州,他趁着空档经关中平原直扑延安去了吧?”
马五断然摇头:“徐卫决不会干这样的事,上次他进兵同州丹州,作势欲攻延安,其实是为了将我引开,好攻打鄜州。因为他知道,似延安府这样的大城,非十数万大军,耗时数月不能攻下。再者,战前已作妥善布置,延安兵力别的不说,防守足够。至少,防守到我们回师救援,绰绰有余。”
“那就怪了,紫金虎哪去了?这陕西开战,没他的消息,还真不习惯。”撒离喝边吃边说道。
马五吃不下去,他始终觉得,到现在没有徐卫的消息,心中很是不安。他甚至又在想,进攻保安军的西军偏师,不会真是徐卫吧?这厮专爱干出人意料的事情。
但转念一想,就算是他又怎地?姚平仲和张俊已经败了,现在是瓮中之鳖,等死而已。就算是徐卫连破阻击,进入鄜州,当他得知姚平仲和张俊战败的消息后,只怕逃回保安军都来不及!
一念至此,心头轻松不少,对众将道:“明后两天,咱们暂停进攻。派出使者,入山劝降。据说那姚平仲,跟徐卫一样,都是南朝少帝的宠臣,关中豪杰称他为‘小太尉’,颇有威望,张俊也是西军大将之一。此二人若降,大金非但得两员干将,更得数万精兵。此后陕西的局势将进一步朝有利于我军的方向发展,取陕西全境,指日可待!”
这话极大地煽动了在场众将的情绪,一耳挂重环的金将狂声笑道:“此时山中西军正饿着肚子,我军肯放他们一条生路,想必他们闻听消息,必然痛哭流涕,缴械来降!也省却我军许多麻烦!”
“那是!有他们作为向导,取坊、耀、长安易如反掌!便是整个陕西,说不得,也将在此役中,尽入我大金囊中!”
拍马屁的人适时出现了,端起酒碗冲着马五道:“这皆赖耶律都统运筹帷幄,临阵指挥。此役,都统建不世之功业,可喜,可贺!谨以此杯,聊表寸心!”
众将一见,群起响应,纷纷称贺。马五大喜,端酒杯起身道:“诸君满饮此杯!预祝夺取关陕重地!得陇,而望蜀!”
一时间,那大帐之内,欢声笑语混杂着杯盘碗盏撞击的声音,好不热闹!
正吃喝纵论时,忽见一将匆匆步入帐内,也不打招呼,直投马五而去。到他身边,俯下身来,轻声耳语几句什么。马五一听完,猛地一下将手中酒杯掷于地!
众将骇了一跳!甚至有人习惯性地作出反应,娘的,是不是徐虎儿!
却见耶律马五面露喜色,大笑不止!众将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何事,让都统如此欢喜。
“去,让他进来!”马五笑道。“众位莫急,有件喜事!”
他既然这么说,众将也只了耐心等着。不多时,见一人入帐,从他的外表很容易就分辨出,这是个汉儿。三十岁左右模样,身形本长大,此时却故意缩着。大冷的天,身着单衣,蓬头垢面,十分落魄。
他一进来,就望向上首耶律都统,执礼拜道:“见过金军贵将。”
马五瞄他一眼,朗声道:“说说,你是何人,来自何处?”
“小人乃陕西北路招讨司游奕军中副统领,此刻,我部正驻军贵军营寨之前的入谷口。”那人回答道。居然是西军军官!
“那你此来,所为何事?”马五兴致来了,明知故问道。
“奉统制官人之命,前来拜见贵军主帅,商讨,商讨……归降事宜。”估计也知道这事不太光彩,这副统领有些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