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听说徐卫要去摸营的时候着实骇了一跳,他虽然不通兵务,但至少晓得城外有数十万兵马。你要搞偷袭,不是蝼蚁撼泰山么?但徐卫不这么想,他认为兵团越大,指挥越难,金军纵然有几十万,但构成复杂。其中有女真军、契丹军、渤海军、奚军、汉军、签军、李军,甚至于关中的百姓。
若是在旷野中排兵布阵对着干,或者他讨不到便宜。但如果趁夜偷袭,又尤其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机会还是有的。为此,他已经准备了一段时间,就等着收尾了。见他如此说,李纲没有再表示异议,一来他授予徐卫指挥全权,二来就算是失利,以依托城池来的宋军来说,也是可以承受的。
从宣抚司出来,徐卫直奔帅司而去,徐胜、王禀、王彦、张庆、吴玠、吴璘、杨彦、马泰、张宪,还有杨再兴等将,早已恭候多时。这些永兴军帅司的高级将领们至今不知道大帅突然召集他们所为何事。在此之前,只有徐卫、杜飞虎、李贯三人知晓内情。
徐卫进节堂时,众将起身相迎,他解下佩刀递给杜飞虎,大声道:“有件要紧的事,今晚就办!粘罕围长安已两月,近期以来不再强攻,这让我很不习惯。本帅打算今夜摸营,谁有胆去?”话说完,在帅案后坐定,环视下面数十员战将。
杨彦和张宪两个几乎是同时起身:“卑职愿往!”
吴璘马泰紧接着起来,也是一句:“卑职愿往!”
剩下的人一看,都跃跃欲试,防守战打起来虽然事半功倍,但毕竟不过瘾。而且这些日子以来,金军面对宋军的坚城利器毫无办法,这让将领们底气十足。徐卫见状,挥挥手:“别急着抢功,本帅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若是抢着去,把事情搞砸了,可是要追究责任。”
这话一出,那些跃跃欲试的将领们有些疑虑了。只说是摸营,又没有具体的布置,而且要求今晚就动手,难度不小,还是看看再说。
“就这四位?”徐卫高声问道。下面没人应话,象徐胜、王彦、张庆、王禀这种级别的将领,自然不适合去干偷袭冒险的勾当,其他人又没有必胜的把握,因此都不出头。
“好,你四个,说说,有什么想法。”徐卫点头道。
杨彦性子急,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先,说话之前还张开双手作阻拦状,疾声道:“请大帅拔给卑职马军一千,步卒两千,今夜便去摸营!”
马泰往前两步正要说话,却被杨彦狠盯一眼,小声道:“你凑什么热闹?”
马泰却不理他,估计自己是抢不过杨彦,但一路去也好,便道:“卑职愿与杨统制同行。”
徐卫不表态,看向吴璘,笑问道:“唐卿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卑职不须许多步兵,只要大帅拨给火器若干,如果有当日大帅在城头上试射的那种自然最好!此外,要马军两千人足矣!”吴璘倒是有心,当日徐卫在城头上试射“奔雷箭”时,他并不在场,不过是后来听杨彦吹嘘了一番。又听其他将士说那火器有多么厉害,心想着若拿去摸营,岂不便利?
徐卫赞许地点了点头,杨彦勇则勇矣,却是立功心切,急躁了些,吴璘比他更合适。正想宣布决定,却发现虎捷统制一级将领中最年轻的张宪还没说上话,便问道:“宗本?”
“大帅,若遣卑职前往,则要费些事。”张宪老老实实地说道。
“哦?有多费事,我听听。只要有把握,费些事也不打紧。”徐卫鼓励道。
“若今晚摸营,卑职亦需马军火器,但同时也要同袍协作配合。卑职若攻一方,其他几面便要虚张声势,搅得越乱越好。”张宪话说完,徐卫就有人选了。这事舍张宗本其谁?
当下便一拍帅案,朗声道:“好!就是你了!”
杨彦虽然不痛快,但徐卫已经发了话,他也不再多说,自回落座。便听九哥唤道:“李贯,把你那图拿给大伙看看。”
永远敬陪末座的李贯应声而起,将贴身收藏的图取出,钉上图架。因那图较小,众将起身围了过来,听他详细解释道:“诸位同袍,这只是南城一带金军营寨大概的位置。现已探明,驻扎在此的便是河东李逆。请看,这几处相连的大寨,便是李军驻地。而外围一串的小寨,都是金军役使的民夫。各位注意这图上画圈的三处,据信,李植应该就在这三处之内。张统制,你今夜行事时,务必小心右侧,细作回报说,这里不是女真军就是渤海军。但扎营的具体布置不明。乡民小寨距离李军的大寨,约有两里左右。一旦动手,我军混在其中的细作便会趁机配合。”
众将听罢,啧啧称奇,这回算是李植倒霉了。他那些部队咱不是没见识过,小西山战役时,咱们是头一次独立作战,若不是女真人帮忙,那回肯定杀得李军大败而逃。
“大帅,卑职可是进攻此处?”张宪侧首问道。
徐卫坐帅案后起身,至他身边,往地图上重一点:“今晚不干别的,专捡软杮子捏。此前,我军的细作已经混入金军役使的民夫之中,并已经放出了风声,搅乱其军心。前期准备,本帅给你作足了,今晚把活干得爽利些。”
“是。”张宪恭声答道。
“本帅给你一千五百马军冲击敌营,步军三千作为后援接应。另外,从我亲军中拨给你八百人,携带四百具‘奔雷箭’。杨彦、马泰、吴璘三将,分别从其他方向替你声援袭扰。本帅不要求你斩级多少,也不求击退金军,只是要让粘罕知道,别以为不攻城就能睡得安稳,老子不会让他安生!”徐卫大声说道。
杨彦等人悔得肠子都青了,四百具“奔雷箭”!早知道我就是在地上打滚也要把这差事争过来!当日在城头,亲眼见识过这火器的厉害,拿去摸李植的军营,简直是大材小用!唉,失算!太失算了!让张宗本捡个大便宜!
当下拟定作战计划,把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计算在内,商议完毕后,各将自回去准备部队器械。出帅府的时候,杨彦还酸溜溜地对张宪说,这回是我让给你的,要是事成了,你可欠我一顿酒,回来就还。
话分两头说,时隔一日,到了初五这天,耶律马五再次从定戎发回消息。称正与南朝使臣谈判割让陕西之事。但显然,这是宋廷的底线,对方只同意以黄河为界,把位于黄河东岸,原本属于陕西管辖的河中府割让,金军要退出已经占领的鄜延和陕华。粘罕这回倒不发怒了,他只觉得好笑,觉得宋使太天真,我已经占领的城池土地,你让我退出去?吃里嘴的肥肉,还想吐出来?天下有这种事么?
宋使虽然同意割两河山东,但不要忘了,这些地区已经在金军占领之下,割让与否,只是个说法而已。必须割让陕西全境,否则老子不退兵,一路打下去!
当然,粘罕这个要求跟买卖人差不多。他知道南朝不可能就这么白白地将陕西全境拱手相送,所以先喊个高价,再让对方砍砍,最终目的,还是希望能够将已经占领的陕华,鄜延和关中平原弄到手。
已是傍晚,一望无际的金营渐渐从白天的喧哗之中沉静下来。士兵除了警戒部队之外,大多入帐歇息。各种大营,除了偶尔能看到一堆篝火之外,已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但粘罕的帐中依然灯火通明。这位大金国真正掌权的国相,正坐于帐上,借着昏暗的火光细细看着一道军报。这是撒离喝从延安发来的,他在军报中称,保安绥德两军,借地利负隅顽抗,部队打得很艰苦,损失非常大。希望从长安抽调部分人马支援。
这个请求让粘罕一时为难,现在正是宋金谈判的关键时刻,怎能从长安撤军?再怎么样,也必须等到宋金谈判有了大体的眉目才能计较,说穿了,南朝什么时候答应割让鄜延、陕华、关中平原,金军就能撤离长安了。
放下军报,粘罕起身步出帐外,长长伸了懒腰。远眺前方夜幕中的长安,只能依稀看见那巍峨的影子。唉,没打下长安城,扑灭徐卫的威风,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啊。老实说,紫金虎这厮,虽每每与大金为敌,让人恨入之骨。但得承认,这年轻人确实有些本事。在南朝诸将中,他算独树一帜的,这回没掉他,以后还是一头剽悍的拦路虎。罢了,若能不再费刀兵,取得南朝承认大金对两河、山东、陕西东部的占领,并送上一大笔钱财,也算不虚此行。回去之后,也不会比兀术的战绩逊色。只要能在陕西立稳脚跟,以后什么环庆、泾原、秦凤、熙河,还不是手到擒来?紫金虎再厉害,他们皇帝都点头割让城池土地,他又能作甚?
打了个呵欠,粘罕象是有些累了,转过身进入帐中,躺在床上,拉过一张也不知什么兽皮缝的被子盖住半身,沉沉睡去。
夜已深,几十里的连营也一片寂静。游骑早已归营,便是望楼上的望子也蹲了下去,抱着器械小睡片刻。篝火还未燃尽,火苗时时摇曳,这个夜晚似乎和从前的没什么不同,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三更天已过,夜色如犹如一头猛兽般雄踞的长安城也不见丝毫异常。可忽然之间,南城弘文门象是有些动静,片刻之后,那闸楼上传出一阵响动,随着这声响,吊桥缓缓落下。一片黑影从城中鱼贯而出,没有任何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和脚步都有意控制。前面的人马已经跨过护城河老远,后面竟还有人从城里出来。
夜色之中,也看不清这些人的容颜,只是偶尔能发现一双双警惕的眸子闪出亮光。步军执住器械,井然有序地前行,骑兵牵着战马,不紧不慢地跟着。张宪朝前方望去,只见一座座小山般的黑影比比皆是。他知道,那是金军堆积的砲石。
十月天,夜间已经凉了,可将士们胸腔中象是燃了一团火,那不仅仅是因为先前喝的壮行酒。这条由各兵种组成的长蛇,在夜幕的庇护下不紧不慢地朝金营推进,悄无声息。在他们前进的同时,其他各处,友军也在准备策应声援他们。只要张宪这一路动手,杨彦、吴璘、马泰等将的部队也会随后发动。几十里长的战线,倒要看看粘罕顾头还是顾尾。
不多时,已经能隐约看到金营的影子。张宪适时下令让部队停止前进。李贯虽然探明了李植大营的位置,但这毕竟是晚上,依靠目力很难从一片片的连营中准确发现李军所处的方位。而出发之前,大帅一再交待,李军是金军中薄弱的一环,必须从他这里下手。要是一不当心撞上其他部队,结局就不好说了。
部队停下以后,张宪到了最前头,谨慎地扫视着前方。他在等混入乡民小寨那些细作的信号。李植把民夫围在自己大营的外头,显然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摸营。就算遇到袭击,有这些命不值钱的老百姓在前头挡住,他在后头也有时间应变。
可是,李逆聪明过了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乡民小寨能掩护你,也能破坏你!这些没有上阵战场,没有经过训练的平民,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惊慌失措,到时候……“怎么回事?时辰都到了,还不见动静?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徐卫亲军的一名都头小声嘀咕道。
张宪没理他,一双眼睛仍旧不时打量前方,寻找着异常情况。
突然!前方闪现出了一点微弱的光芒!那都头低声叫道:“动手了!”
张宪没动,他必须确认这是事前约定的信号!那光芒越来越亮,而且,发光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最后,终于看到大火在前方靠近东北的位置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