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州,富平县。
这个在原本历史上可称之为西军坟墓的地方,如今又集结起了一支大军。虽然不如历史上“富平之战”时的宋军规模大,但在此时的陕西诸路里,除了陕华的种家军和徐家军以外,没有任何一路的兵力能与之相比。
在李纲的宣抚司行文诸路,命令集结部队后,各路大帅敷敷衍衍,在耀州拼凑了近五万马步军,其实这还只是宣抚司对外的说法,真正的兵力只有三万六千余人。后来又借宣抚司决定招募流民充实军伍之机,征得勇壮两万余名,都发给器械,加紧操练。曲端将这只两司救命部队屯驻在富平县和美原县之间,金军陷河中后,他的部将张中孚张中彦兄弟又率军来投,实力迅速得到了增强。
这日,从长安城方向来了一支马队,奔到曲端设置的连营范围之内停下。这些人见军帐漫延数里,士卒在军官指挥下加紧操练,号子声响彻四野,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曲端这个人虽然性格差些,但手底下却是有真本事的,但愿他率领的这支大军,能够保住京兆。
“王大人,曲端的中军大帐还在前头。”有佐官向陕西宣抚判官王庶说道。后者又朝那些正在训练的部队望了一眼,这才催动坐骑朝前奔去。
曲端的中军帐戒备森严,全副武装,刀枪生辉的士兵昂首挺胸,一动不动。王庶等人还在老远的地方就被要求下马,步行前往中军帐,即便是表明宣抚司官员的身份也不能通融。佐官们多有不满之意,但王庶弹压住。这治军严,是好事,现在长安城的存亡都在曲端身上,走几步路又打甚么要紧?
当他止住随从,只身进入中军大帐时,发现帐内只有曲端一人。高坐在帅位上,身着戎装,手按刀柄,一双本就往里陷的眼睛扫视着进帐的每一个人。
“曲都统。”王庶拱手唤道。
曲端看他一眼,抱拳还了个礼,却没有起身:“见过王判官。”
“我奉宣抚相公之命而来,带有两司军令。”王庶又说道。曲端这才起身下帐,步伐未停便问道:“不知两位相公有何钧旨?”
王庶从怀里出了李纲和何灌的亲笔命令递上,曲端将手接过,径直走到旁边坐下,又招呼道:“王判请坐。”语毕,展看两位长官的命令看了起来。李纲的命令,无非是说战局恶化,京兆不容有失,要求他的部队务必阻击金军云云。而何灌的书信显然更实际一些,除了提出要求外,还许诺,只要打胜,两司会在职权之内给予最大奖赏。
曲端看毕,将信放在一旁,向王庶问道:“种太尉和徐家兄弟现在何处?”
“已退入定戎。”王庶如实回答。
听到这句话,曲端脸上露出冷笑:“想必,此刻两位长官已经看明白,谁是阳奉阴违,只图自保之辈,谁才是忠心国事,殚精竭虑之人。”
王庶脸色不太自然,之前,宣抚司对于徐家兄弟可谓言听计从,要钱粮给钱粮,要装备给装备,可现在……干咳两声,他拱手道:“本官来时,宣抚相公曾有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曲都统当真无愧此言。”
曲端闻言,笑而不语。王庶见状,想着自己此来的使命,因而问道:“两位相公现在尤为关切耀州,此地若失,则长安危矣。不知曲都统有何打算?”
“暂无进兵之念。”曲端直接回答道。
王庶眉头一皱,我前面把话都挑开了,耀州若失,长安则危,你却没有进兵的打算?遂问道:“都统可是缺粮?”
曲端摇头,王庶又问道:“可是缺饷?”
曲端又摇头,王庶这便有些不快了:“既然粮饷不缺,军备亦齐,那么都统因何不进兵?”
站起身来,叹了口气,曲端以一种无奈的口吻道:“钱粮军备尚算整齐,可王判大概也清楚,我这里的部队是从各帅司七拼八凑而来。虽然都聚在我曲某的旗下,却难保同心戮力。女真人来势汹汹,卑职若是带着这支各怀鬼胎的部队去迎战,那不是自取其败么?”
这倒也是,曲端麾下的主力,均是各路大帅派出的部队,想统一指挥确实有难度。王庶一阵沉默后说道:“但金人已迫近京兆,都统陈兵富平,总得有所行动才是。”
曲端此时在他对面坐下,朝外头望了望,作难道:“这自古带兵之人,都以士气为重。想要士气高昂,士卒效死,无非四个字,赏罚分明。现在,这些部队自各地集结到富平,都是带着怨气而来,想安抚激励他们,恐怕不是卑职几句空口白话能够奏效的。”
王庶这会儿才算听明白,皇帝还不差饿兵,现在长安城里的两位长官要这些人马去挡金军,就必须得有所表示。而这个表示,不是发足钱粮军械就够的。可自己不过是宣抚司的判官,没有裁决之权,此事需得李宣抚作主。想到此处,直言不讳道:“都统的意思,本官明白。只是,军情紧急,是不是先进兵?本官自会向宣抚相公转达。”
曲端面无表情,直视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点头道:“罢,宣相和何少保对卑职的提携知遇,我铭记在心。卑职体谅上头的难处,也请长官体谅我的难处。”
王庶大喜,起身笑道:“诚如此!京兆必然万无一失!”
“这一点,卑职怎敢保证?对手可不是党项人。”曲端轻描淡写一句,便把个欢喜得紧的王庶如一盆凉水劈头浇下。
脸上笑容凝结,王庶讪讪道:“以都统的本事,女真虽众,亦不足惧。何况,两司已经严令环庆帅王似,秦凤帅赵点来援,我军必能奏凯!”
“但愿如此。”曲端轻笑道。
王庶回到京兆后,详细陈述了此次面见曲端的经过。李纲很不高兴,认为曲端这分明就是在要挟两司,他是吃定了京兆现在所能依靠的只有他,所以趁机讨要封赏。徐卫向我提要求,那是因为当初他和马扩向我提出先用河东义军的策略,结果自己没听,惹来这场祸乱,徐九心里定然不满。再加上他父亲去世,打击很大,朝廷又严令他夺情起复。这种情况下提出要求,情有可原,而且人家的要求是为了确保战局顺利,你现在这个,叫拥兵自重!
何灌却不这么认为,毕竟同为武臣,他倒是能理解曲端的难处。他劝李纲,曲端想要服众,也只有四个字,恩威并施。曲师尹治军本来就严,威是有了,恩呢?两司若不提拔提拔他麾下战将,这些人怎么能知道跟随曲端也是有搞头的?
李纲最终点了头,并在何灌建议下,超擢曲端为保安军节度使,其部曲如张家兄弟、康随、赵彬等也各有升赏。就在宣抚司的嘉奖令下达后,曲端立即起兵北上,阻击耶律马五。然而,他还没有来走出富平,耶律马五的先锋就到了。
曲端此时麾下能战之兵,也就三万多人,自知兵力处于劣势,而富平地区又是一片坦途。虽则有河,且有芦苇沼泽可作屏障,但他认为这样还不够保险。决定往南撤退,同时故意示弱于金军。
这个战术能不能骗倒耶律马五不知道,但肯定骗到了他的前锋撒离喝。马五一路进军,撤离喝率精骑三千常作先锋,所攻者无不破,刘光世前些日子一见到他掉头就走,放弃鄜州。因此,他一见到曲端“仓皇”南撤,便起军猛追。
曲端却伏兵于芦苇丛中,用土囊铺垫,金骑过时,千箭齐发。撤离喝猝然遇袭,第一反应不是慌乱,而是愤怒。西军焉敢伏击于我?或许是一连串的胜利把这位女真将领的脑子冲昏了,竟然下令向芦苇荡冲击。而且他的理由是,西军既然在这里能伏下如此多弓箭手,我马军如何去不得?
这一去,马足陷于泥潭,进退不得,宋军借芦苇遮掩,发箭猛射。金军士兵明明看到放暗箭的敌人在哪,却无法攻击。幸好撤离喝还没完全失去理智,见此情景,赶紧下令撤退。即便如此,也折了五百多骑,让人伏击了个灰头土脸。
随后赶来的耶律马五得知此消息,捉耀州乡民询问,知道此地驻扎了一支西军,主军之将是一个名唤曲端的人。对这个名字,马五有些印象,前些日子西军三路犯河东,一度打到太原,接连击溃李植的部队。其中就数这个曲端打得最猛最狠,看来,此人颇有将略,不可小视。
时曲端主力已经撤退到耀州的仲山一带,这里可以说是通向京兆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丢了,金军就可以直接开到长安城下,架起砲车猛轰。而此时的长安城,除了城门紧闭之外,恐怕没有什么能挡住女真人。
曲端的意图,是想借用这片山区,限制金军骑兵的优势,同时最大程度发挥西军山地步兵这一长处。尾随而来的马五没有急着和对手交战,这位契丹族名将先用游骑四出,侦察地形。发现此地山势虽然都不高,但坏就坏在一个一个的小山头簇拥着仲山主峰,形成一片山区。大规模的骑兵部队不易展开,想借马军之威冲击很难,而用步兵跟宋军作战,你就得作好心理准备,对方精良的器械会给予你重创。更何况,面前还是南朝战力最强的部队,西军。
马五作出一个决定,依靠自己的优势兵力,逐渐对曲端所部盘踞的仲山地区实施合围。他不急着要消灭曲端,连下陕西数州之后,金军获得了大批补给,暂时没有后勤方面的顾虑。而且,主帅娄宿还率领金军主力在同州一带作战,相信很快就能扫平京兆东面,直抵城下。那时,面前的曲端就没有了退路,不管是攻击还是招降,都得由我耶律马五说了算。
此时,金军两路围攻京兆的部队,娄宿让种师中和徐家兄弟牵制在了定戎,马五让曲端牵制在了耀州。这种情况下,如果陕西六路能有一个统一的指挥,调集重兵予以夹攻。能不能歼灭金军不好说,但把娄宿赶出陕西去确是完全可能!
可惜的是,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王似,在接到李纲何灌数次严令之后,拒不发兵。理由是,鄜延都快完蛋了,很明显我环庆路就是金军下一个攻击目标。在两司阐明战局,严厉斥责他之后,才引军前来。出征之前,这位大帅干的不是誓师,而是抱怨。曲端算老几?他凭什么作都统制?我凭什么要听他的命令?
二月上旬,在定戎与西军对峙多日的娄宿在控制河中府,以及拿下陕州之后,已经联通了陕西与河东,陕西与河南。如果进攻定戎,一来有种家军徐家军这两支劲敌,二来定戎位于渭水南岸,有太华山,少华山之险要,易守难攻。这时候,他收到了马五进军京兆的报告,本想挥师策应,奈何定戎几路兵马死盯着他。娄宿担心,万一回渡渭水的时候种家军徐家军发起猛攻,两军距离如此之近,渭水就将成为他的葬身地。
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种师中和徐原根本没有沿渭水布防,而轻易让他进入定戎。其目的,根本就是想将他的金军主力牵制在此地动弹不得,除了决一死战,没有其他路可走。
定戎,实在是英雄用武之地!而种师中作为种家将硕果仅存的一位,着实是名不虚传,放弃一个同州,就将娄宿引到了关中平原唯一的死角!
就在娄宿进退两难之际,一个不寻常的消息从何中府传来。守卫蒲津浮桥的金军将领上报,两日来,都有来路不明小股人马窥视河防。这个消息让金军高层将领吃惊不小,窥视蒲津河防,那摆明就是河东的人马!来的是谁?别是紫金虎徐卫吧?
大军南下,留当初围困太原的完颜银术可以“锁城法”困平阳。因此,平阳的宋军不可能脱开身,而据称徐卫在昭德,如果他出壶关,经泽州一路西进,确实有可能出现在河中府。但根据李植所说,徐卫带入河东的兵马并不多,他敢在平阳还被围困的情况下,孤师来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