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便见镇中奔入一队人马,都执着火把快速而来。有些眼尖的伤兵发现,那不是徐知州么?原来,今天这一仗打得十分艰难,女真人的马军来回冲了十几个回合。连续几日不分胜负,娄宿显然是急了,今天已将重兵压上。泾原军、同州军、定戎军虽然也有四万多人马,却也在金军的疯狂进攻中逐渐不支,开始出现逃兵。危急时刻,徐原派小股骑兵军前执法,对临阵脱逃者就地格杀,可即便如此,阵脚还是稳不住。金军左右两翼的拐子马好似跟宋军都有杀父之仇一般,就他娘的没停过!
将们预感到不妙,已经有人劝退。可徐原就在李纲面前保证过的,一定保住陕西战略要地,不让长安城门户大开。将佐们都劝,就算今天撤了,李纲也不可能把我们怎么样,这里是陕西,不是东京。连徐原也有些动摇的时候,种家军来了!
虽说现在种师中手里这两万多人马,原来秦凤兵所占的比例已经不大,有相当部分是河东人马。可两军胶着之际,得到增援的一方往往士气大振,而另一方的斗志则会迅速瓦解。不过,女真人似乎是个例外。娄宿自侍兵强马壮,毫无退却之心,仍号令诸部死战。一直打到两眼一抹黑,见击溃宋军无望,这才罢兵。
徐胜激战中右胸中了流矢,回到大营后急召医官。可派出去的亲兵没把人带回来,反倒带回来一个让徐胜大吃一惊的消息。让他连箭伤也顾不得,慌忙奔寺前镇而来。在亲兵指引下,他们很快寻到了那片草棚。
徐胜拿过火把,低着头四处寻找,累累伤兵固然让他心痛,可寻不到那人却更让他焦急万分。终于,在一个草棚外,他看到了拿着只勺,正在大锅里翻腾的张九月。又急又怒之下,触发创口,忍不住闷哼一声,以手抚胸。
此时,张九月也发现了兄长到来,赶紧放下勺子,上前施了一礼,因见徐胜负伤,问道:“四哥,伤打紧么?”
徐胜一时不知如何说话,看了她一眼,责怪道:“你,你这,不是胡来吗?”九弟到现在都还没消息,弟妹又跑到这军前险地来,叫他如何不急?好歹也是堂堂四品命妇,虽说支持抗金其志可嘉,但这是她来的地方么?万一今天大军溃退下来,她要有个闪失,到时兄弟回来,叫我这个作兄长的如何交待?我那浑家也是,怎么能让弟妹出城?简直太不晓事了!
“四哥莫怪,我听说前头伤兵众多,无人照料……”张九月还想解释。
哪知徐胜一挥手:“不必多言!救死料伤也不差你一个,这就回城去!”
“四哥……”张九月又说道。
“弟妹!你好不晓事!万一,九弟回来问我要人如何是好?亏得这事大哥还不知情,否则,不骂我个狗血淋头才怪!赶紧回城去,我派人护送你。”徐胜说罢,不容争辩地命人护送她回同州城。
张九月没奈何,解了围裙,净了双手,临走之时又问一句:“四哥,你说官人他……”
徐胜一时默然,而后道:“我相信我兄弟。”
整个隆兴元年正月,大宋各地战成一片。几千年以来,北方民族可以说都是悬在中原王朝头上的一把利剑,而且又并不是每个朝代都能像汉唐那般威震北夷,何况是赵宋这样开国立就定下“崇文抑武”国策的朝代。这本该沦丧大部领土的王朝,因为一只小蝴蝶拼命扇动翅膀,而得以与女真人周旋至今。赵佶赵桓这两位历史上有名的亡国之君,也得以保全到现在。不过,那只小蝴蝶好像现在只想为自己扇动翅膀了。
兀术过毫州、宿州、泗州,追击赵桓。一路无人可挡,若不张叔夜父子力战,大宋天子几番险些被擒。金军追到扬州时,大宋皇室、大臣、以及部分宋军正准备渡江往南。危急时刻,赵桓遣何灌之子何蓟率常捷军断后。兀术自知,若让赵桓逃过长江,再想捉他就难于登天了,遂挥师猛攻。两军大战于江北,战斗爆发的地点,距离赵桓不到四十里!此役,大金国四太子亲自参战,女真人勇不可挡。何蓟既知道若皇帝有失,他难辞其罪,也知道这是他的机会,于是拼死抵挡。混战中,常捷军一员虎将,姓刘名佥,使一条狼牙棒,引数十骑贯金军阵中,一棒击中兀术战马!因为常捷军的奋战,载有皇帝、大臣、嫔妃的船队才得以安然渡过长江。龙船靠岸时,赵桓以手拊额,大呼庆幸。文武百官吓得不轻,甚至有尿湿官袍者。到达镇江府,宋焕率军来迎,请官家和太上皇入驻行在。大宋朝廷的南撤之旅,方才告一段落。
而此时,东京保卫战正如火如荼。在徐绍张所领导下,依仗徐洪、韩世忠、岳飞等将的奋战,使金军扣城月余而不得。时东门一度被金军攻破,城池危急,东姓百姓表现出了极大的勇气。领取器械铠甲,欲行巷战者,其来如云。东门破时,岳飞率军奋击,百姓自发抗敌,就连妇女也爬上房顶,用屋瓦投掷。最终,将敌人赶出城去。
在镇江行在和东京留守司都力图自保的情况下,陕西不可能得到任何指示。作为陕西最高长官,李纲和何灌就必须肩负起自主拱卫西部的重任。对于自宋金战争爆发以来就力主抗战的李纲来说,这本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奈何,他虽誉满天下,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却不见得吃得开。汉唐以来,秦陇之士就形成剽悍善战,跋扈不羁的风格,加上大宋立国一百余年来,西部战事不断,铸就了“西军”这一特殊的族群。累世从军,父子兄弟相替为将,形成了一个个将门。在西军将“更戍法”磨成废纸后,朝廷将一个陕西分成了六路,虽然防止了西军坐大,也极易造成各自为战,难以统一指挥的后果。六个经略安抚司,又岂是一个宣抚司,制置司能够统率的?
正月里,娄宿大军在同州与宋军血战。在初期几天规模不大的试探性进攻后,双方都压上了重兵。种师中的及时赶到,止住了徐家兄弟的颓势。
暂时打退娄宿之后,种师中与徐家两个后辈商议,同州地处关中平原,境内一片坦途,毫无依托,我军伤亡如此之大,不能再于此地久耗。娄宿兵力之强,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哪怕就是耗,也会把宋军耗光为止。我们这里,集结了陕华、泾原全部兵力和秦凤一部,娄宿就是打不垮我军,也牵制住了陕西六路的两路半。鄜州已经刘光世放弃了,延安战事如何,现在无法得知。如果我军有失,剩下的环庆和秦凤能挡得住金军另一路么?至于熙河路,距离过远,暂不用考虑。因此,种师中建议,放弃同州,入华州或是定戎据山险而遏制金军骑兵。
不可否认,种师中作为老将,他提出的这个建议不止从战术层面,更有战略上的考虑。可就在同一天,李纲从京兆府发来严令,说是徐原要的军械装备,他已经送抵定戎军,要求陕华境内的部队,无论如何挡住女真人,万万不可放弃同州要地。
徐原经过慎重思考,对这道军令不予理会,先是命同州城撤入定戎,再留军断后,将全部兵力转进了徐卫的地盘。这乍现的战机,完颜娄宿此等名将如何抓不住?以其子完颜活女率铁骑四千穷追猛打,徐原留下殿后的部队被完全击溃!但娄宿错误判断了种师中徐原的意图,他以为宋军是要大撤退。战略性的大撤退是最难指挥的,一不留神就会全军覆没。可宋军此时只是“暂退”,同州就在定戎北面,宋金两军的战场寺前镇,距离定戎城也不过数十里而已。
当活女率军追入定戎时,就在关西镇外遭到了伏击。暗算他的,自然不可能是种家军,也不是徐原徐胜的部队,而是王彦。他刚刚回到定戎,用李纲送来的装备武装起了一万五千人的部队,就收到同州转往定戎的消息。于是在关西镇外设伏,以逸待劳,打了完颜活女一记闷棍。
退入定戎后,将们赫然发现,他们不但集结起了一个八万人规模的大兵团,更进入了一处宝地。
定戎城,大概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从前,它唤作华阴县,既然是个县,规模当然也不会太大。但因为其突出的战略地位,历来备受重视。同州之民转到此地后,虽然更多的人往西奔长安去了,但剩下的也把个县城弄得如赶集一般。对于人山人海般的军队,定戎百姓倒是习以为常了。自徐知军到任以来,百姓见不到老婆孩子不奇怪,要是见不到当兵的,那才叫稀奇。
知军衙门,已经被暂时改作了帅府,在徐卫原来坐堂理政的公案后,他未谋面的西军前辈种师中和大哥徐原权且替他坐一坐。王彦此时正率新编虎捷乡军一万五千人和原有数千人驻防关西镇,徐原也派出了部队进驻夫水镇,而大军主力则屯于定戎。
徐胜从堂外匆匆而入,一进来就不住地摇头:“我跟九弟比邻而处,居然不知道他在定戎作得如此大事!”
“哦?你这话何意?”徐原追问道。
徐胜行了礼,径直按刀坐了下来,喘口气后道:“那关西,夫水两镇,以犄角之势护于定戎城前。这两处地方,九弟不知何时起了两座壁垒,规模之大,构建之牢,非营寨可比。只要金军不大起砲车,守住这两处壁垒,几与护城无异。”
其实,徐胜说的壁垒,不过是胡茂昌掏腰包,给虎捷乡军盖的军营而已。徐卫在建造之初就告诫工匠,我不要你按城防标准,但至少给我修成永久性的大工事。就这样,除了营房,外面还筑起了矮墙,营中设有望楼,敌楼,栅栏等,怪不得徐胜如此欣喜。
种师中一听,也大为高兴,朗声道:“如此一来,关西夫水两镇,可驻军若干,以绊金军步伐。若娄宿趋军定戎,则两镇可增援,若攻两镇,则大军可策应。”
徐胜摆了摆手,又道:“非但如此,据王彦说,在华山,还有定戎的屯垦大营。九弟操练的乡军,已经形成战力,拿上武器就能作战。据我估计,如今定戎境内,可战之兵,已达十万之众!”
徐原听完颇有些激动,我就说过,此吾家千里驹也!九弟啊九弟,你可真是脱胎换骨一般呐!小小的定戎军,不但让你弄得跟铜墙铁壁一般,还积聚了如此众多的预备部队!你是怎么作到的?你那小脑袋瓜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这作大哥的,都不禁有些佩服你了!
种师中则感慨多于激动,想当初种家将处于顶峰之时,陕西诸路谁不俯首?可长当后浪推前浪,现在不但是年轻将领崭露头角之时,更是新将门崛起之际。徐家将,已然成形!小小一个徐九,这几年里博得好大名声!女真人都称他“紫金之虎”,两河豪杰推为“小枢相”,难怪兄长去世之前在信中极力地赞扬说,还说是青涧种家后继有人。以今观之,此言非虚也。
又说一阵,无非都是夸赞徐卫有远见,有才干云云。种师中是陕西六路制置副使,官拜太尉,阶次自然是最高的。便部署下来,娄宿最迟今夜就会追来,明天天亮又有大战,得小心防备才是。吩咐完毕后,种师中自去,留下徐家兄弟两个坐在堂中。
徐原将这大堂扫视一遍,摇头叹道:“我家老九,衙门大堂修得如此寒酸,却在定戎境内大造险要,这厮……”
徐胜没有接他的话茬,大步走到衙门口,命令守卫严禁他人入内。这才折转回来,对坐于上头的兄长道:“大哥,下来说话。”徐原见神神秘秘的模样,心中疑惑,遂步下堂来,两兄弟比肩而坐。
徐胜开口之前,又朝外望了一眼,这便看得徐原不明就里了,问道:“四弟,你这是作甚?”
“大哥,你可知我措置陕华防务和你泾原兵入陕华,是出自谁手么?”徐胜这没来由的一问,把堂兄问了个一头雾水。这不是废话么?那自然是宣抚司和制置司的战略方针,李纲何灌的主意啊,又何必问?
可四弟既然问出来了,想必另有隐情,于是问道:“怎么?”
“这是九弟的主意。”徐胜一语惊人。
徐原连连摇头:“不可能!九弟名声是大,可他只是定戎知军,如何能左右两司?”
“你且听我说完,九弟招讨河东前,李宣抚要求他务必镇住局面。而他也提出了三个要求,其中之一,就是陕华防务要我接手,若要驰援陕华,必遣泾原兵。”徐胜小声说道。
徐原听罢,半晌无语。我这个小堂弟不简单呐,不光打仗行,这脑子也好使。陕华全是徐家军,他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在河东阻击女真人。哈哈,小东西,还鬼得很。正这么想着,又听四弟说道。
“方才当着种太尉的面,我不方便明说。其实,在大军开到泽州时,九弟就私下与我谈过许久。他告诉我,定戎不但是争雄之地,更有他操练的数万乡兵可作预备,定戎城里,还有一批粮草物资。他虽然可以自行募兵,不设定额,但为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有将这数万勇壮编入虎捷。不过,那是平时,一旦金军打到关中来,这几万人就是我们的本钱!”徐胜话说到这里,忽地看到大哥举起了手,示意他住嘴。
徐原脸上的笑意早就消失不见,此时,拿凌厉的目光盯着徐胜,沉声问道:“本钱?此话何意?九弟他要作甚?”
徐胜一怔,顿时笑道:“大哥你想到哪处去了!九弟岂会是那等人?”
徐原闻言一想,也是,我们徐家几代从军,保国卫民。二叔他精忠一生,病死在征途之中,九弟又怎会是那叛逆之徒?一念至此便问道:“那九弟是何用意?”
“九弟估计,金军一入关中,必然将陕西六路搅个天翻地覆。但李宣抚这几年来苦心经营,西军是兵强马壮,哪怕各自为战,女真人想一口吞下陕西也绝难办到。他并不担心陕西有失,而是担心金军这一搅,把原本的规矩打乱,有人就会乘势而起,混水摸鱼。因此,我们兄弟一定要心中有数。别我们拼死抵挡女真人,反倒让自己人断了后路。”
当徐原听了这番话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九弟想出来的?他来陕西才多久?就对西军态势如此了解?不过坦白地说,以自己在陕西几十年来的经历看,九弟的预测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极有可能变为现实。不管如何,防着一手总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