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州城受了一肚子鸟气,姚平仲和徐家兄弟,还有其他陕华路的统兵官当天就拔腿走人了。当时觉得火大,后来这些将领们想一想,新官上任,无非就是镇一镇山头。等曲大帅这股热乎劲过去了,自然也就太平了。他从泾原过来的经略安抚使,想站稳脚根,说白了,还不得靠咱们?尤其是人徐家哥俩,又尤其是那个徐九,他的兵力是整个陕西华路最多的。
结果,这些将领们渐渐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曲端一到华州,就把原来的州钤辖免了,改用自己的部将。河中府那块,因为遭了贼寇,原来的兵马总管战死沙场,现在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知府兼着,等着宣抚衙门派人来,曲端把这个位置也占了。而且是先斩后奏,他的部将已经在河中府地面上招兵,才向李纲报告。
这还不算完,徐卫从前那个时代,当官的喜欢下红头文件,曲端也时常有钧旨下来。这不,最近吆喝着要整顿军纪,尤其是要肃清军中害群之马,严禁劫掠百姓,欺压良民。徐卫军纪本来就严,也没把这当回事,忙着军队的训练和生产的恢复。
转眼间到了六月,徐卫翻年时的苦心结出了硕果。今年风调雨顺,定戎军辖区内丰收。入目到处都是一片金黄的麦子。定戎因为遭了人祸,李纲免了三年的税收和皇粮。上头有命令,徐卫自然不能干涉,但这权限于普通百姓。那些从河东逃过来的难民被编成乡兵,都归徐卫节制。这些人屯垦种出来的粮,到底该军队收,还是漕司收,也没个定论。
这里要解释一下,一般来讲,宋代的路,大概相当于后来的行省,但有区别。一路的军政机构大致有三种,其一是“转运使司”,长官称转运使,简称“漕司”,权力相当大。不但管一路的税收、征粮、还执掌考察官吏、维持治安、清点刑狱、举贤荐能等权。
其二是“提点刑狱司”,长官称提点刑狱,简称“宪司”。他管的是一路的司法审判事务,审核州府卷案,并查办在刑狱方面失职的府州官员,也就是说,它也有监察官吏的权力。
前两司除了本职工作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那就是监视牵制第三个部门,也是唯一的军事部门,经略安抚使司,简称“帅司”。不过这样一来,虽然防止了地方势力坐大,可三司之间没有一个隶属关系,又没有统一的领导,平时不打紧,一遇上造反入侵这样的大事就会乱。有鉴于此,才诞生李纲这样的宣抚使,总揽全局。
但纵然如此,也还存在问题。比如陕西这片地区,帅司现在有六路,可漕司只有两路,因为陕西是由从前的秦凤路和永兴军路合并而来。所以说,宋代,不但官制乱,行政区划也乱。如此一来,得益的就是徐卫了。那些乡兵屯垦种的粮,他派兵去,留足种粮和口粮后,多少征了一些上来。为谨慎起见,也是为了试探,他将此事上报给了李纲,结果没人管。按说是应该直接报给曲端,但陕华帅司刚刚竖起大旗,各项事务尚未运转,仅停留在时不时下“钧旨”的阶段。
到七月,河东局势开始生变。小西山一战,李植被打得肉痛,退回太原之后。在女真人的支持下,很快重整旗鼓,接连并吞汾、辽二州,威胜一军。从前他满心想着整个河东,力量不免分散。这回因为有了“靖康和议”的约束,拿下威胜军后便止步之前。金国鉴于大宋陕西方面的招讨一事,感觉扶持李植的力度还不够,遂在各方面施以援助,尤其是军事。据说,李逆又拉起了一支号称十万的军队,正加紧训练,虎视河东陕西。
徐卫作为河东义军总管,时刻盯着他。接连指示马扩等义军首领,深挖沟,广积粮,缓用兵,只有自己先站稳,才能打人或是挨打。各路义军都大体是照着他这个意思在办,一面抓训练,一面抓农耕,趁着“靖康和议”带来的暂时太平大力发展。可事情终究还是在七月发生。
靖康和议以后,河东义军控制着平阳、昭德二府,绛、泽二州。平阳府原来是马扩率领的义军占据,虎捷和李金联军在小西山决战时,他率人袭取了昭德,以此为立足之地。留下部分人马守平阳。可平阳府北面地势较平坦,不利防守,于是义军占着平阳南部。李植重整军队一路下来,发现平阳北面居然还是无主之地,遂占了汾西、赵城,霍邑三县。并在此驻兵数千人,时常挑衅义军。七夕这一天,距离赵城县只有几十里的洪洞县义军在郊外“偶遇”李植叛军,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反正打了起来。平阳义军死了二十几个人,这一来不得了,洪洞县义军仗着人多势众,把徐卫指示忘到脑子后头,倾巢而出要找李军报仇。双方在赵城县外大战,义军不敌,师溃如山。李军像是早有预谋般,出兵八千多人直接取了洪洞,然后丝毫未作停留,继续追击义军。没有了马扩坐镇,平阳义军也就无心恋战,一路往南撤。这一不小心,就撤到了河中府境内。
七月十五,徐卫正在原来的解州境内视察屯垦乡兵。张庆飞马派人来追他回去,说是平阳出事了。徐卫一听,放下手头的事务立即赶回定戎城。一进城他就发现情况不对,街上乱糟糟的,虎捷士卒正在维持秩序。“镇压”的对象都是些衣衫蓝缕的汉子,极个别还带着兵器。无暇多管,一路奔回知军衙门,张庆早在门外头候着。见他回来,上前扯了缰绳,第一句话就是:“曲大帅这事做得不厚道。”
徐卫心知其中必有缘故,赶紧追问,张庆也没回答,只把嘴朝衙署一呶:“你进看看就知道。”
往里头没走几步,就看到那公堂外面的过道上,或蹲或坐五六个人。地上放着一大笼还冒着热气的馒头,一个大木盆里盛着熟牛肉。那几个正吃得欢,噎得真翻白眼也不停口,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知军大人回来了,你们有事说吧。”张庆上前叫道。
那几个饿鬼抬起头见了徐卫,就跟走失的娃见了亲娘一样,吃都顾不上了,一个个扑过来,跪了一地磕头,事还没说就大哭起来,口口声声要请徐总管作主。闹哄哄一片,徐卫被哭得烦了,喝道:“你他娘的倒是说出来!否则我知道个甚?”
亲兵替他搬了把椅子出来,徐卫坐定之后,有一人从怀里掏出块朱记呈给徐卫,一看,哟,还是平阳府义军兵马总管,怎么落到这副田地了?
“徐总管!小人是实在没料到,弟兄们没折在李军手里,却倒在官军的刀下!”那义军首领跪在地上声泪俱下。这句话一出口,徐卫霍然起身!指着对方严厉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要清楚这话的分量!”
义军首领又磕一个响头,切齿道:“小人以项上人头作保,绝无虚言!否则,请总管就地正法!”他一领头,其他人也坚称句句是实。
徐卫脸色很难看,张庆先前那句话已经挑明事主是谁了,这厮到底想干什么?你抖抖官威,作作样子就得了,居然敢把脑筋动到河东义军身上去!
按住怒火,肃然道:“起来说话。”
几名义军领袖这才起身,道出了事情的原委。李军进攻平阳南境,义军不敌,一路撤往邻近的河中府。早就听说河中重归陕西,并且与其他州军单独划作了一路。溃散的义军以为这下安全了,结果刚到稷山脚下,就遭遇截杀。对方全是武装齐全的部队,步兵在前面冲,弓手在后面射,饿得不行的义军根本没有抵抗的力量,立即四散而逃。他们这部分人知道徐卫在定戎,一路窜过来寻求庇护。
“你们确定是武装齐全的官军?”徐卫双眼微眯,沉声问道。
“断无差错!那器械,那铠甲,除了官军没有旁人!尽管没打旗号!”义军首领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徐卫背过身去,低着头想了许久。旁边的人也不敢说话,好一阵之后,只见徐总管转过身来说道:“你们先去吧。”
义军首领一听,当时就急了。心想莫不是官官相护?或是徐总管不敢得罪的人?咱们起兵抗金,那是本着一片忠义之心,这有过错吗?何以招此大难!连个讨说法的地方都没!与其这样,当初还不如降了李植来得痛快!
“请敢问徐总管,此事……”义军首领语气不大对头。
张庆看了徐了一眼,立即训斥道:“知军自有主张!你们先去把街上的义军弟兄管束管束。”说到此处,顿了顿,补充道“从西门出去,直走三里地,有座破庙。你们且去那处安身,吃喝自有衙门周全。”
说完,又看徐卫一眼,等他点头之后,挥手道:“去吧。”
几名义军头领没再多说什么,冲着徐卫一拜之后,离开了衙署。等他们一走,张庆立即问道:“怎么着?和稀泥?”
也不知这句话哪里惹到徐卫了,肩膀一耸,冷笑道:“和稀泥?老子给他搅浑水!去他娘的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