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西水门,徐府。
自打徐卫屡立功勋,声名鹊起之后,这徐府在东京百姓眼中便不一样了。无论是兵士军官,亦或是贩夫走卒,经过西水门都不免打望几眼。天色渐暗,戒严的京城早早陷入了宁静。西水门历来昌荣,此时也不见几个行人。
徐彰骑着马在府门前勒停缰绳时,旁边经过的路人顿时驻足,这便是徐卫之父么?门人奔下台阶下牵住马,徐彰见府门之侧停着一溜官桥,忙问道:“这是……”
“太公,枢密相公前脚刚到。”老门人回答道。
徐彰一张布满风霜的脸上不禁露出笑容。两个儿子都在外带兵,尽忠国事,他丧妻多年未曾续弦,平日里除忙于公务外,便在家弄孙为乐。徐绍是他亲兄弟,虽从前有隙,但毕竟时过境迁,一母同胞,终究还是血浓于水。撩了衣摆,大步而入,方才中族便见客堂门外立着三五位着青袍的官员。见了他,那些官员纷纷行礼。徐彰拱手相还,急行堂中而去,只见徐绍坐于客位,此时正起身来。对方既然着公服而来,又带着佐官,必是为了公事。徐彰因此见礼道:“见过枢相。”
徐绍脸色不太好看,打量着须发半白,老态龙钟的亲哥哥,心下不忍:“还是坐下说吧。”
徐彰请他上座,徐绍不从,分宾主坐下后,枢密相公没有直接表明来意,而是问道:“兄长想必知道范致虚率陕西五路兵马勤王一事?”
徐彰是三衙长官之一,如何不知?当下点头道:“自然知道,只是可恨,竟被北虏败于潼关。”老爷子就弄不明白,西军的战力别人不清楚,他心里可有数。二十万西军那是假,六七万总有,为何被女真人数千骑打得狼狈逃回潼关据守?这仗到底怎么打的?
“老九好不容易将斡离不逼入滑州困守孤城。可粘罕来势汹汹,非但强渡黄河,更攻陷西京直指帝阙!高世由等辈变节投降,河南震动!官家深为忧虑啊。”徐绍言毕,垂首暗叹。
徐彰一掌击在桌上,怒道:“北虏猖狂如此!”武臣不言政事,他虽怒,话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
徐绍见状道:“今粘罕迫东京而来,社稷有倒悬之危,朝中大臣上奏,言致虚一介书生,不通军务,建议选派能征惯战之将前往潼关接手指挥。”
徐彰闻听,目光闪动,急问道:“哦?那,那官家指定何人?”
徐绍缓缓起身,目视兄长正色道:“便是二哥。”
嘴唇一动,却没说出话来,徐彰难以相信。我?官家点了我的将?这,这是真是假?但看弟弟模样,也不似诳语,况且如此大事,谁敢儿戏?这是真的!正出神时,徐绍已经说道:“官家诏命,任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左威卫上将军徐彰为西京留守,进官太尉,诏命下达之日,即刻启程前往潼关接手指挥,五路兵马均受节制。”
徐彰脸色一紧,望禁中方向遥拜道:“老臣领诏!”
徐绍这才唤进佐官,指着他们手里所捧之物道:“这是官家赐予的战甲戎器,以及金银钱帛。”
谢恩之后,徐彰唤过仆人收下,见天色已晚,便对弟弟道:“公事说完,天已黑尽,就留下吃饭吧。”
“敢不从命。”徐绍拱手道。
当下,徐彰吩咐儿媳,命厨房添办酒菜。摆上大半桌,两个老兄弟同席而坐,把酒言谈。看得出来,徐彰很是激动,本来因身体不好,平素里极少饮酒,可今天一开始便连喝两杯,大呼痛快!
倒是徐绍,显得满腹担忧,每每举杯也是浅尝辄止。首先他是担心二哥非但致仕多年,离开沙场时老九还在蹒跚学步,如今朝中无大将,他被重新起用,能挑得起这个担子么?其次让他挂杯的,便是兄长老迈,且多病,这征伐之事最多艰苦,他吃得消么?
当时在殿上,除许翰之外,其他大臣都举荐何灌。他为什么没有替亲哥哥推脱?原因就在于,他看出来了,官家不想让何灌去。新君继位之时,郓王赵楷带大批内侍闯宫,何灌挡住不放,有拥立之功,被官家视为心腹。现在这种紧要关头,官家肯定想将他留在身边,万一,万一有什么不测,东京总还有个知兵善战之臣。以此看来,眼下皇帝对西军似乎也不抱多大期望了,更不用说对二哥……“二哥,此去凶险非常,弟……”徐绍欲言又止。
徐彰饮下第三杯,长叹道:“深受国恩,常思回报。奈何老迈,不堪大用。幸得两子皆投身行伍,颇有功绩。我原以为,这辈子也就够了!没想到,土埋半截,还有这为国征战的机会!老三,你不知道,这么些年,为兄不知多少回夜不能寐,每每想到金戈铁马,号角连营,这心里……”用力捶着胸口,这位老臣闭着双眼,不住摇头。
徐绍自然能够理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徐家世代从军,二哥为西军虎将,却被迫早早致仕,解甲还乡,这心里当然是不好受。
“如今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我辈武人,正该提虎狼,率劲旅,逐北虏出国境,救百姓于灾祸,方不负一身本事!又岂能因年老而苟安于后?为兄愿将这条老命,舍在京西,必不使女真犯帝阙分毫!”徐天甫豪气干云,慷慨陈词道。
徐绍知道哥哥互来豪爽耿直,大义当前,蹈死不悔。此时仿佛也受他感染,举杯道:“弟谨以此杯,预祝兄长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好!”徐彰一声大呼,两兄弟都一饮而尽。
又说一阵,徐天甫逐渐恢复平静,起身提起酒壶,替徐绍满上,而后双手端起酒杯要敬弟弟,徐绍一见,慌得连忙站起道:“二哥这是为何?”
“老三,此次出征,我了无牵挂,唯有一事放心不下,现在,就托付给你。”徐彰说得极是郑重,却听得徐绍心惊胆战。
“兄,兄长,请讲。”
“我娶妻方氏,育一女两子。秀萍荩忱均已成家,独徐卫未曾婚配。”徐彰说道。
“这个哥哥大可放心,子昂屡立大功,又是官家有意栽培的青年俊彦,京里不知多少人家指着招他作东床快婿。不瞒哥哥说,至少有四家显贵找我探过话,问老九是否定亲。”徐绍宽慰道。
听了这话,作为父亲,徐彰脸上颇有傲色,但却说道:“我与何少保同衙为官,甚是投缘。去年老九行冠礼之时,他曾私下问及儿女婚事,似有结亲之意,只是当时并未说破。你是我胞弟,徐卫亲叔,待时机恰当,可往何府求亲。”
徐绍大惊失色道:“二哥何出此言?儿女大事,向任父母做主!即使亲亲叔父,安敢越俎代庖?等兄长凯旋归来,再给老九成婚不迟!此事,弟万万不敢答应!”徐彰倒也不勉强他,自顾将那杯酒饮下。
夜幕无边,徐绍带着一身酒气从二哥府中出来,先他一步来作准备的仆人正搀扶他上轿,他却转过身凝视兄长府第良久。仆人诧异地发现,枢密相公两眼之中竟有泪花闪动,由是大骇,失声道:“相公却是为何?”
“吾兄忠勇之心,不减年少之时!”徐绍潸然泪下。
靖康二年正月十五,徐彰轻车简从,绕道河东赶往潼关。与此同时,粘罕大军已经兵临巩县,徐原徐胜两兄弟探听到金军势大,遂合师增垒以御。完颜粘罕丝毫没把眼前的宋军放在眼里,遣娄宿活女父子挥师猛攻营寨。徐家兄弟凭借高栅厚垒,强弓硬弩,拼死反击,血战一昼夜,金军不能前进半步。粘罕震怒,亲提大军来取,坐镇巩县的李回见金军铺天盖地,弃城逃跑,士气一时大跌。
而远在滑州的斡离不,其境遇与粘罕比不起无异天壤之别。城内已全线断粮,女真兵、汊兵、奚兵、契丹兵、渤海兵之间,时常为争抢一点粮食而发生争执。当城中粮草被搜刮干净之后,士卒不得不杀马食肉充饥。祸事终于在正月十四发生,那金军有一万夫长,名韩庆和,本是辽东汊儿,臣事契丹,阿骨打起兵之初,他就投降女真。灭辽攻宋,他都参与其中,颇得金国上下信任。此时,滑州粮绝,杀马而食也撑不了多久,而粘罕大军迟迟不见踪影。有鉴于此,韩庆和及其子韩常于正月十四夜,以几天之前渤海兵殴杀汊兵一事为由,准备开城投降宋军。可因为部属告密,使斡离不预先知道消息,迅速逮捕韩家父子,斩于军前,枭首示众。一时,汊军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此事,对金军士气打击极大,只因南征以来,还从来没有金军投降倒戈之事发生。事后,军中多指韩庆和父亲作乱一事与郭药师有关,原因就在于,据说韩庆和父子与部下商议起事之时,曾以药师自比。说郭药师当初背辽降宋,深得大宋皇帝宠信,手握重兵,镇守一方,自己此去,必被赵宋天子拜为柱国上将。
郭药师极力撇清,跪在斡离不的脚下痛哭流涕,大表忠心,声言与太子郎共存亡,同荣辱,绝无二心!二太子虽然没杀他,但遣人限制其行动,日夜监视,凡重要军务,药师皆不得参与列席。
郭药师一倒,与他有交情的战将忐忑难安,惟恐祸及自己。经这么一闹,斡离不预感到,自己的大限恐怕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