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滑州。
六万宋军将此城围得水泄不通,但见方圆数里皆有宋军士卒往来巡弋,座座炮车高耸,如同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笼中猛兽,令人触目惊心。城上,背弓执枪的女真人望着城外一日多似一日的障碍,除哀叹外,还能做甚?上番南征,粘罕西路围困太原,用“锁城法”使太原内外不相通。眼下,宋军如法炮制,在弓箭射程范围以外起炮车,挖深壕,遍置鹿角拒马。二太子也深知“锁城法”若成,倘无援兵至,必将困死于城内。多次派兵往袭,无奈宋军日夜防备,每遇敌则万箭齐射……南门敌楼下,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带郭药师及一班女真将领上得城来,凭墙而眺。见宋军只图围城,并不急于进攻,面有忧色道:“南军这是在待我粮尽。”左右皆沉默不语,连郭药师也垂首暗叹,如今,已然陷入绝境了。城下宋军只围不攻,显然是胜券在握。以此看来,粘罕恐怕仍未过河。否则,东京方向早就催促扣城了。
“我军口粮还能支应几日?”斡离不回身问掌钱粮之官。
“回太子郎,两天以前口粮已尽。士卒搜掠城中百姓之粮勉强糊口,然滑州为南朝重镇,久驻大军,户口本就不多。我军入城时,太子依照药师之策,尽夺百姓存粮带往东京。现在……”掌粮官这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对郭药师的不满,所幸他说的是女真语,否则药师一旦听闻,不知作何感想。岂止是他?现在斡离不身后这班金将对郭药师都心怀怨恨,二太子进军,多由此人出谋划策,一再鼓动太子速进,言南军腐朽,不堪一击。如今倒好,腐朽的南军将我等围在这城里,进退不得。
斡离不闻讯,闭眼不语。城上正沉默时,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回头视之,却见辽东汉军万人队的万夫长韩庆和满面怨毒窜上城来,屈膝一跪,抱拳道:“太子郎!军中断粮,我弟兄今日搜城东户口,遇一大户,藏粮百十石。渤海军闻风而至,强行讨要,我部弟兄不予,他们竟然动武,杀我部曲三十余人!”
二太子听旁人解释之后,突然一把捂住胸口,神色剧变,面目狰狞。左右一见,尽皆胆寒!一阵之后,斡离不面色稍缓,略一思索,说道:“杀人者,偿命。渤海万夫长管束部属不力,鞭笞三十。”
下令之后,又好言抚慰韩庆和一番,命他自去。在场诸将,都是久经战阵,带兵多年的老手。心里明白,这只是开始,一旦滑州城里再也抠不出能吃的东西,流血冲突还会更多。此番南下,东西两路军中,除女真兵外,尚有奚兵、汉兵、契丹兵、渤海兵等。现如今滑州城里,女真兵只占半数。如果不尽快想出法子,后果堪忧。
郭药师见斡离不脸色铁青,欲言又止。入滑州时,向东京派遣使臣议和是他的主意,可这么些天过去了,挞懒和王讷音讯全无,极有可能已被宋廷扣留。照这样看,南朝是无心讲和,必欲攻灭我军啊。近日来,军中怨言四起,甚至有部分是冲着他而来。对于自己现在的处境,郭药师心里很清楚。
斡离不见他如此模样,遂问道:“有话直说。”
“太子郎,唯今之计,恐怕只有坚守以待西路来援。”郭药师低声道。
“等粘罕?我军过河多久了?粘罕在哪里?你难道没长眼睛?城外这漫山遍野的南军只顾加修工事,架设砲车,一丝一毫攻城的意思都没有!为何?只因他们并不着急,要等着我们饿得奄奄一息!不说粘罕过河了,哪怕就是在抢渡,南军岂敢等上片刻?就算坚守,三万人马吃什么?”斡离不恼怒之下,对这素来倚重之人也没了好语气。
郭药师脸色也极是难看,忍了半晌,还是低声道:“说不得,只能杀马……”
当斡离不明白他的话后,勃然大怒道:“什么?杀马!你知道……”话未说完,突然咬紧牙关,狠狠盯了药师一阵,一声冷哼,直下城楼而去。对于女真士兵来说,马不但是代步的工具,更是最为犀利的武器。金军纵横天下靠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剽悍的作风,很大程度上,依赖无坚不摧的骑兵。如果没有了战马,女真还是女真么?更不用说,杀马对士气那是多么严重的打击!
看着四周之人陆续离去,郭药师立在城上,木然地望向城外宋军,忍不住哀叹一声。想上次屯兵黄河之北,自己过浮桥至紫金山劝降守军。见过徐卫一次,那时只惊讶于他的年轻。谁曾想,这小贼竟然有如此手段!眼看大好形势毁于一旦,惜哉,痛哉……就在郭药师立于滑州城头叹息,仅距他三箭之地外,宋军营寨中,折彦质正召集姚平仲、宗泽、杜充等人商议军务。对于签书相公连日围而不攻,宗泽姚平仲等人都深感不解,尤其是姚平仲,立功心切,数次面见折仲古,要求作为先锋,第一个登上城头!折彦质嘉其壮志,但未予许可。姚平仲因此忿忿不平,认为彦质妒贤忌勇,折家有意打压姚家。折仲古听到他这种言论,也不加理会。
“签书相公,围城日久,再不战,恐军心涣散,士气流失!”中军大帐里,各将皆按剑而坐,独姚希晏长身而立,情绪激动。
他话音方落,又有一人,约莫四十五六模样,身长约有七尺,瘦弱,面皮泛黄,脸颊深陷,双目凸出,着绯红官袍,应是五品以上官员。起身道:“相公既统大军,当思君父在帝阙日夜盼望捷报,如此迁延,恐非为臣之道。”这顶帽子扣不得轻!
折彦质看他一眼,未作反应。
此时,但见一位老者起身,年过六旬,身长仅六尺,须发半白,背已佝偻。一双眼睛似也浑浊不清,对着折彦质一揖,嘶声道:“签书相公围而不攻,想是自有道理,但官兵盼战之心日切,若不善加抚慰,恐生怨言。”这位,便是宗泽,宗汝霖。
折彦质甚觉无奈,帐下文武多达二十余员,却无一人能明白其中道理么?正这么想着,突然看到立在帐帘之下一将,他人皆面带怨气,独他半眯着眼睛。心中一动,便以手指之,问道:“此何人?”
帐内文武侧首视之,宗泽答道:“回相公,此乃我帐下壮士,姓岳,名飞,字鹏举,相州汤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