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些僵,姚平仲恨得牙痒。自己十几岁从军,征党项剿贼寇,十几年来也算是战功赫赫。徐卫算个甚么东西?乡兵之首!乡兵是什么,不过就是一群拿起武器的农夫!不过就是在紫金山下阻挡金军几日么?若是西军先至,自己不用七千人,便五百人,也让金军铩羽而归!如今,金使小觑于我,却抬举那不入流的徐九,真真气煞人也!
此时,枢密副使徐绍突然说道:“徐卫,不过是军中一七品武职,且为乡兵之首,与我禁军不可同日而语。”
王讷听后心中起疑,大宋禁军咱不是没见识过,铠甲可谓鲜明,装备可谓精良,但只要我军铁骑发动冲击,至多两阵,便溃散逃跑。依托城池坚守,还能勉强抵抗些时日,一旦野战,连契丹军队也不如!徐卫的乡兵部队若是不能和大宋禁军相比,如何能在野战中几乎全歼我追军?
此时,殿上赵桓开口道:“金使观这殿中众臣,谁像徐卫?”
王讷环视对面南朝文武大臣,又起身将自己这一侧所有人都看了一个遍,当目光触及徐卫时,稍稍停留。这崇德殿里的文武大臣,多是老态龙钟之辈,惟那姚平仲与此人尚算年轻。但这少年未免忒嫩了些,又完全不似战将那般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想来不是。遂摇头道:“都不像。”
赵桓闻听,居然笑了起来。众人皆不知官家为何发笑,面面相觑,不明就里。随后切入正题,王讷一口咬定,奉上巨额岁币与割让三镇之地两件,必须按照大金国的意思办,没有商量的余地。但大宋方面,只愿承认幽云各州为金国所有,并赔偿一定数额的款项,坚决不同意大宋天子尊金帝为伯父。此次谈判不了了之,王讷临出之前,居然按照礼节对赵桓行了参拜之礼方才出殿。
赵桓受了一肚子鸟气,此时方才稍稍顺些,面向种师道笑说:“这都是因为老大人威名所至,女真狄夷方才顾忌。朝廷有卿,实乃万幸。老大人不愧为国家长城,朕实感欣慰。”言谈之间,荣宠倍至。
种师道再三谦辞,官家仍旧连番嘉奖。最后,又勉励众臣一通,方命退去,独留下种师道一人。众臣拜辞出殿,姚平仲经过徐卫身边时,略微停留,冷眼直视。徐卫毫不示弱地盯着他,笑道:“大人有何见教?”
一声冷哼,姚平仲拂袖而去。因为走得极快,竟险些将前头枢密副使徐绍撞个趔趄。既没致歉,也不驻步,怒气冲冲的步下殿去。徐绍也不生气,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侄儿一眼,信步而出。
待众臣走后,赵桓又褒奖了种师道一次,询问他的病情,再三嘱咐要多多保重后。方才问道:“宋金之间,战端必不可免。此次交兵,军中大将多负朕望,惟西军稍慰朕心。只是……”语至此处,顿了顿,又接道“那行军作战,艰苦异常,诸将大多年高,怕是经不起折腾。朕有意提拔一批年轻将领,为卿等分忧,不知老大人对军中年轻一辈有何看法?”
种师道闻言,心里阵阵悲凉。官家这话虽未明说,但其意思,就是嫌我等老迈,不堪重用了。自己从负责防务作战的制置使改为宣抚使,足以说明问题。当初广阳郡王童贯从太原逃回,理由就是自己为宣抚大臣,并非守土之将。
“臣不敢妄言。”种师道委婉地说道。
“哎,国难当头,朕已下诏无论军民人等,皆可上书言事。老大人不必有任何顾忌,直说无妨。”赵桓鼓励道。说完,又怕他推辞,遂直接问道:“卿以为,姚平仲如何?”
种师道思量一阵,点头道:“可用。”姚希晏此人,有胆气,性骁勇,实战经验非常丰富。但此人有个致命弱点,好虚夸,言过其实,且不知轻重缓急,狂妄自大。用作帐下锋军,已尽其才,若使其独当一面,只怕……“可用?可否重用,大用?”赵桓问道。
种师道能说什么?从姚平仲进京以来的封赏便不难看出,官家对此人十分倾心,自己即便说明,也于事无补。也是顺之官家的话说,也有违自己心意。于是答道:“请陛下圣裁。”
赵桓见他不愿明说,以为是在避嫌,也不强迫。想了想,又问道:“徐卫如何?”
徐卫?徐九虽然年轻,但遇事沉稳,有胆略。难以可贵的是,此子见识远超他年纪,尤其对金国有清醒认识,这是朝中诸多前辈大臣都有所不及的。自己本也想大力举荐他,可朝中素来由不知兵事的文臣们把持,如果把年轻的徐卫捧得太高,万一摔下来,也会摔得更痛!千金易得,人才难求,像这种少年英杰,作为前辈当用心保护才是。且官家既赏他超过品级的金束带,又赐文官才配拥有的银鱼袋,已经说明想起用他,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自己此刻绝不能再夸他赞他。想到这点,遂答道:“此子太过年轻,资历又浅,还是磨练几年再用不迟。”
“嗯。”赵桓微微颔首,突然再度发笑。
种师道实在不明白,国家局势如此,今日女真使节又数度羞辱,官家为何还笑得出来?
“那徐卫之父徐彰,从前为西军勇将,算起这层关系来,徐卫也算老大人的后辈。枢密副使徐绍,又是他亲亲的叔父。都言朝中有人好作官,可徐卫非但没从你们两位身上得到好处,反而……”赵桓笑道。
“徐卫实在太过年轻,作为七品武职,已尽其才。臣不能因为私谊而……”
赵桓不等他把话说,已经摆手道:“罢罢罢,不提这个。老大人有病在身,还是好生回去将息休养,朕也会派御医前往诊治,但有任何需要,可从宫中调取。”国家多事之秋,朝廷用人之际,这些大臣避嫌之心虽可理解,但确有才干之人不得见用,岂非矫枉过正?
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军旅生涯恐怕已经走到尽头,种师道起身行至殿中,就欲行跪拜之礼。赵桓一见,连忙阻止道:“朕早已言明,从今往后老大人不必再行大礼。”
“容臣再拜一次。”种师道掀开衣摆,缓缓曲身,先以单膝着地,强撑一阵,方才跪在地上,深深一拜。赵桓在殿上瞧见,也不禁为之色变。
靖康元年三月中旬,大名靖绥乡勇营七千将士开到东京城。或许是因为乡兵终究不能和禁军相比,靖绥营的驻地被划定在东京西北方向的牟陀冈。安顿完毕后,步帅何灌亲自出面,接见褒奖了徐卫麾下军官,赞扬他们临危不乱,坚守浮桥的功绩。并叙功升赏,副指挥使张庆授正八品敦武郎,都头如杨彦、马泰、张洪、程方、周熊、李贯等人,皆授正九品保义郎。对于临战加入靖绥营的禁军官兵,暂时未作处理。
这日,徐卫在所住客栈结算房资食费后,简单收拾行装,便往牟陀冈驻地而去。与士兵同吃住,共甘苦,这是作为一个将领最基本的行为准则。徐彰再三告诫过儿子,要让士兵肝脑涂地为你卖命,必须做到两点。第一:赏罚分明,对于有功士卒,承诺的奖赏务必兑现。违反军纪的士卒,严惩不怠,绝不手软!第二:爱护士卒,把他们当成你一母同胞的弟兄,虽一瓜一果也要与之分享。徐卫自创建靖绥营以来,严格遵照这两点原则。凡临阵作战,扎营歇息,行军途中,但有违反军纪者,该打就打,该杀就杀。在此次勤王之征的途,凡立战功之人,徐卫不论亲疏,据实上报向朝廷请功。以至于,他小小一个靖绥营,被朝廷授官者便达十余人,至于得金银奖赏的就多了。
让他很意外的是,女真人狮子大开口向大宋讨要半年财政收入之多的岁币,朝廷应该紧缩银根才是。可靖绥营刚到,户部就批下了他们应得的赏银,甚至包括被枢密院质疑的斩级赏钱!
押着一大笔财物,徐卫带领数十名亲兵向牟陀冈进发。不多时,远远望见那牟陀冈三面环水,云雾缭绕,兼之水草丰盛,据说朝廷冈中空阔之地放养数万匹战马,乃负责畜牧的天驷监所在地。靖绥营的营地便在距离天驷监牧场仅七八里的地方。
临近营寨,那外头哨兵一见指挥使归来,还押着车队,面露兴奋之色!可靖绥营军规极严,若士卒站哨,无事不可轻动,不可言语,不可左顾右盼。因此,只得按住激动,暗暗算计自己该拿多少赏钱。
进入营中,巡逻士卒一见徐卫到了,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低头行礼。眼看便到中军帐,徐卫翻身下马,吩咐士卒看好车辆,正准备往里走时。忽见一人滚出帐来,没错,就是滚出来的,就像被人从背后一脚猛踹在屁股上。
那人起身拍着身上崭新的超大号青色官服,又捡起乌纱帽扣在头上,没走几步,望见徐卫,一张大肥脸涨得通红:“九哥,你可算来了!”不是马泰是谁?
“怎么回事?”徐卫紧锁着眉头问道。
马泰回头望了大帐一眼,满脸晦气,这才道出原委。今早,来了个甚么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侯,带着一大帮子禁军军官。起初,张庆还以为是上峰来视察军务,领着他们一干人屁颠屁颠跟在后头陪同。可那厮左右看不顺眼,一门心思地挑刺。还说靖绥营是乡兵,该自带兵器,问装备哪来的。张庆跟他解释,这是枢密院和步帅司批下来的,何太尉亲自打了条子。他便讨要,说要亲眼看看,杨彦忍不住,就说大人你这不是逗我们耍吗?那厮登时就怒了,命人重打二十军棍。他护着杨彦,就被打出来了。
徐卫听完,知道必是姚平仲无疑。立在原地想了片刻,大声道:“走!进去!”
马泰跟在后头,小声道:“九哥,那厮好生狂妄!你得小心些!”对方是个都虞侯,正是徐太公从前所担作的职务,官不小,怕是惹不起啊。
徐卫一把掀开帐帘,便瞧见里面乱成一团。姚平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态倨傲,不可一世。几员战将分列其下,都不拿正眼看人。一众靖绥营军官都站在下头,五六个禁军士卒正抓扯着杨彦。那厮又踹又跳,嘴里乱七八糟的喝着。张庆在一旁无可奈何,周雄程方李贯等人怒容满面。
“直娘贼!你几个撮鸟,再不撒手,爷爷请你吃板刀面!”
那姚平仲身边一员战将闻听大怒,厉声骂道:“这土狗!不知天高地厚,上官面前也敢放肆!这乡勇营军纪败坏如此,不用重典,岂不为祸京师?莫如推出去斩了!”
那靖绥营众军官一片骚动!怎么地,还要杀人!老子们巴巴从大名一路征战,血染黄沙,这才到达京城。犯了什么杀头的罪过,值得如此!正怒火滔天时,便听一个声音大喝道:“谁在聒噪!”
众人一惊,回头视之,靖绥营军官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诉说。徐卫安抚众人,独自上前,直面姚平仲。从西军赶到黄河那时起,这厮就看自己不顺眼。从前你盯我几眼,哼我几声,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今天,你到我军营,欺我弟兄,士可忍孰不可忍!
杨彦一见徐卫到了,底气大境,挣扎着喊道:“九哥!这般贼配……”
徐卫不等他说完,喝道:“住嘴!”
杨彦一愣,只得安分下来。徐卫随即目视几名禁军士卒,沉声道:“撒手。”
几名士卒都晓得徐卫名号,迟疑着放开了杨彦,退到一旁。那起先扬言要斩杨彦的战将一见,怒道:“徐卫!你敢……”
根本不搭理他,徐卫直向姚平仲问道:“敢问,我部下犯了什么罪过?值得姚都统大动干戈?”
姚平仲又是一声冷哼,合着这位面对徐卫时,除了哼还是哼:“我有必要向一个七品武官解释原因么?”
又一战将讥笑道:“大人为两河都统制,节制京师、河东、河北所有王师,你凭什么问?”
徐卫点了点头,轻笑道:“好,那我也不必解释,来人!”
“在!”一众军官暴吼出声。
“送客!”徐卫一声令下,姚平仲勃然色变,愤而起身,手指徐卫狠声道:“徐九!莫以为你了不得!敢冲撞上官,我连你一起打!左右!”
几名禁军士卒闻声而动,靖绥营军官怒目而视,挺胸抬头以身作墙挡在前面。那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军官,气势岂是这些久居京师,安逸享乐的士卒可比?个个杀气腾腾,直骇得几名士卒手足无措!
姚平仲双目尽赤,突然伸手拔出身旁部将佩刀!徐卫目光一凌,如法炮制,愤然从身旁张洪腰畔抽出钢刀!
大帐之内,一片死寂!只闻得粗重的喘息声不绝于耳,双方部下都捏着一把冷汗。两边为首之人干起来了,这可如何收场?张庆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徐卫忒莽撞了些。咱们刚到京城,如果顶撞上峰,甚至起了冲突,倒霉的只能是自己,何不忍一忍?那可是侍卫步军司都虞侯,和你老爹一个级别!人家还兼着两河都统制,胳膊拧得过大腿么!你当这是夏津县呢?
“徐卫,把刀放下!你这已经不是顶撞上官,你是图谋不轨!”一长脸大耳的战将语含威胁,手按刀柄。
徐卫嘴角一扯,笑道:“你等来我营中,颐指气使,欺凌士卒。有意挑起两军摩擦,官家已下诏命,诸军再有寻衅滋事者,严惩不怠。你等莫非忘了?”
姚平仲踏出两步,手中刚刀直指徐卫:“我为两河都统制,节制诸军!何来两军之说!今日之事,你休想全身而退!再不放下兵器,死!”
徐卫手中刀锋上抬,盯着姚平仲说道:“我靖绥营为乡兵,不属三衙序列。你为两河都统制,节制辖区禁厢军。我为两河巡检使,节制辖区义乡兵。你我互不隶属,你凭什么到我军营中呼呼喝喝!”
姚平仲一时为之气结!那一班战将听得昏了头,照理来说,都统制的确是主要针对节制禁军。徐卫为“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所谓忠义巡社,朝廷给出这个名号时的定义便说,由民间自发组织的地方武装。要这么说起来,姚都统和徐卫官位虽有大小,职权却是完全不同,互相之间并无隶属无系。
当身边部将把这番足以把人绕昏的关系告诉他以后,姚平仲一脑袋的糨糊,禁军、厢军、义军、乡兵……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他是骑虎难下。将心一横,强辫道:“我拜都统制,两河之地的部队,都归我节制,管你是义军乡兵!”
“那请问,朝廷又何必单独设立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一职?”徐卫立刻反驳。
姚平仲估计是气昏了头,口不择言道:“朝廷那是胡来……”
“都统慎言!”身旁战将们骇得一身冷汗!这话是能随便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