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日轻轻关上门,蹑手蹑脚走到里屋门边。
这种行为俗称“听墙角”。
这是不对的,听一对夫妻夜话不对,听父母的墙角更不对,也是对长辈的不尊重。
虽则这样想,陈旭日却还是毫不犹豫的把耳朵贴了过去。
屋里,陈浩先把袁珍珠扶上床,随后自己也脱掉鞋袜,不急着躺下,半靠坐在床头,小心把妻子揽进自己怀里。
两人贴了贴腮,一同低头,四只手都放在袁珍珠高高耸起的肚子上。
陈浩未敢施力,怕压迫到妻子腹中的胎儿,只松松的用自己的双手覆住另一双女性的手,磨挲着,无比珍惜又怜爱的磨挲着。
“孩子动了!”
腹中的小小胎儿,隔着肚皮仿佛感受到来自父母的疼惜,调皮的在里面翻个身,用小拳头挥出一拳、亦或是小脚丫蹬了一脚,恍若在同父母打招呼。
我的孩子!
陈浩忍不住移动身体,把头贴在妻子肚子上,静静的聆听,很清晰听到了另一个小小的、有力的心跳,和着母亲的心跳一起在他耳边跳动着。
袁珍珠觉得肚皮上传来微微的湿凉,手指摸索过去,却从丈夫脸上摸到隐隐的湿意。
“怎么了,告诉我好吗?”她用双手揽住丈夫的头,一下一下抚摸,“我在这里,跟我说说,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陈浩略一偏头,把头更深的埋在被褥间,半晌,闷闷的声音传出道:“这话――真耳熟。”
“嗯?”
“你还记得吗?当年,京城越来越乱,我们两家结伴一起往南边走……”
真的是走了很长时间,也走了很长的路。
两个初次离开京城的少年男女,用自己的眼睛,第一次看到恍若人间地狱的惨像。
袁珍珠喃喃道:“袁叔说今上不施德政,上天便也降下天灾,有些省份连续数年大旱,当地百姓们吃光草根树皮之后,争食雁粪,甚至吃观音土、青叶石充饥。”
陈浩低声道:“爹说这些东西用水煮过之后,像是米汤一样的糊状,吃下去可以充饥。但几天后,便在肠胃里凝结成块,肚硬如石,拉之不出,腹痛如绞,最后致人死亡。”
爹虽是御医出身,在前明宫廷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名医,却在这些因为太过饥饿,被近吃观音土、青叶石充饥的灾民面前束手无策,竟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腹硬如石、哀号致死。
这且不是最惨的,同时南方出现了大量的人吃人现象,休说路边倒伏的尸体被人尽皆煮了吃净,初时多人守在奄奄一息的人身边,只待其人咽气,便要立刻下锅烹制;再到后来,死人不够吃的,主意便打到了活人身上,易子而食的惨事,时有发生……
“民生如此之惨,非一月一年之期,朝廷不思发展水利、发展生产、减免赋税、赈济灾民,反而愈发催征各种苛捐杂税。”
袁珍珠咬唇道:“最为讽刺的是,那个人、直到死前一个月,还发出过一道诏书,命令各地官员加紧征收赋税。”
李闯进入北京之后,在皇宫大内搜检出三千七百万两白银,旧藏黄金四十余窑,约一百五十万两……
袁叔也曾经是查抄金银的其中一个负责人,咬牙切齿道:三千七百万,拿出一个零头就抵得上两年加派,官逼民反,那个皇帝死有余辜……
再后来,听到路人说起京里的事,都说吴三桂自山海关引清兵一路南下,最后清廷做了北京城的主人,那把椅子的新主人,是一位稚龄的,比她自己还要小的多的男孩子,顺治,福临。
重回京城,非她所愿。
却还是、回来了。
“那个时候,看到人吃人,我吓坏了……”
“嗯,爹起初还好言安慰你,后来他心情也变的很坏……”
“他训斥我说:我真是给男孩子丢脸,还没有一个小自己两岁的女孩子坚强,干脆以后都不要穿男装了,梳两把头做个女孩子算了……”
“那时候我也怕啊……”
“可是你始终表现的很平静,不光自己不哭,还安慰我……”
“你被爹训斥后,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
“那时候你也是这样说――”怎么了,告诉我好吗?我在这里,跟我说说,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像个大姐姐,明明还比我小两岁,却像个长我两岁的大姐姐。”
袁珍珠眼睛里飞过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东西,手滑到他背上,轻轻拍了拍道:“来,有话不要压在心里,跟我说说。”
陈浩低低叹息出声,抬起身子,与她相拥,在她耳边自嘲道:“直到今天,我也不是个坚强的男人,对不对?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是娶到了你。珍珠,你这一生,最大的不幸,或许就是嫁给了我。”
袁珍珠掩了他的嘴,认真的望着他的眼睛,认真的摇头道:“不对,你说的不对,能嫁给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珍珠!”
“你是好丈夫,是一位好父亲,靠着自己一双手,养活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让我和儿子过上很不错的生活。我知足,我很满足。”一家人厮守一处,过着平淡也幸福的小日子,是她小时候最大的愿望。这对她很重要,她很珍惜,儿时一度觉得这是个永远没有办法达成的奢望。
袁珍珠的手从丈夫眼角滑过,嘴边露出一抹让人看了安心的笑,“差事不顺利?”
陈浩犹豫片刻,点头道:“四阿哥、他病的很重。”
袁珍珠低头把被子给两人盖好,嘴里边问:“就是那个顺治和董贵妃的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那位?”
“就是他。我跟你说过吧?咱们旭日落水那天……”
“我知道……什么病那么难缠?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就没有人能治好他?”
陈浩沉默了好一会儿,“不是病,是毒。”
袁珍珠诧异的扬眉,“什么?”
陈浩点头,肯定道:“是毒,四阿哥中毒了。”
“谁敢给最受宠爱的皇子下毒?皇帝下令辙查这件事了?这可是皇家丑闻。”这下受牵连的人不知凡几,北京城又该掀起一轮血雨腥风了吧?
她只关心丈夫的安危,急忙问:“既然有心对一个小娃娃下毒手,救回来的可能性很小吧?你、你们这些负责给皇子治病的人……”
陈浩没有出声。
袁珍珠望着自己情不自禁颤抖的手,轻声问道:“那位皇子、真的没救了?”
“四阿哥中的是一种秘毒,几乎就检验不出来,我也是偶尔听父亲说过那么一回。爹说这种毒很怪,少量不足以致命,它直接作用于人的血液里,等毒性积累到一定程度,使血液慢慢凝结。人不会立即死去,全身的机能都将受到影响,中者无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