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嬴渠梁亲率三百铁骑,护送着一辆青铜轺车驶出函谷关。
白发苍苍的公叔痤在函谷关外和嬴渠梁殷殷道别,向魏国都城安邑急驰而去。
随行的,除了正使公孙贾外,就是副使,一个新晋的客卿,刘羲。
秋霜白露,草木枯黄。
嬴渠梁站在函谷关城头凝望着远去的轺车,那面鲜红的“魏”字大旗已经与天边的原野溶在了一起,他依然伫立在那里,任凭寒凉的秋风吹拂着自己。
按照战国之世的规矩,一个两次兵败的大臣是很难继续掌权的。
即或公叔痤是魏国两朝元老深得魏惠王倚重,这丞相之位也未必能保。
果真如此,秦魏罢兵的和约岂非空言?而如果魏国继续对秦国用兵,秦国能支撑多久?
嬴渠梁很清楚,公父连年对魏国激战,本意是想夺回河西后再封锁函谷关休兵养民。
可是,秦国越打越穷,河西五百里土地还是没有夺回来,秦国如何再打得下去?
这种战争对于魏国这样的富强大国,纵然失败几次,也无伤元气。
可是,秦国不行,秦国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失败了。
辎重耗尽了,存粮吃光了,精壮男子死伤得几乎无人耕田了。
再有一次失败,秦国就真得退回陇西河谷重做半农半牧的部族去了。
当此之时,秦国虽然表面上打了两次大胜仗,但国力却到了崩溃的边缘,成了经不起一战之败的风中纸鹞。在刀兵连绵的战国,这是极为危险的最后境地。
若能罢兵数年,缓得一缓,秦国也许还有重振雄风的希望,否则,秦国将从战国列强中消失。目下又是国丧,朝局未安,若魏国乘内乱而来,岂非灭顶之灾?
嬴渠梁觉得肩上担子如大山一般沉重。
如果罢兵成功,函谷关月内就要重新交割给魏国了。
自从秦部族立为诸侯国,多少年来,这函谷关就是秦国的国命之门。
有函谷关在手,秦人就坦然自若。丢失函谷关,秦人就象袒露胸口迎着敌人的长矛利剑一般举国紧张不安。
如此命脉一般的函谷关,公父与秦人浴血疆场夺了回来,自己却又交给了魏国,那些世族元老能答应么?朝野国人能理解么?
虽然嬴渠梁是深思熟虑的,认为惟其如此,才能使魏国觉得不动刀兵而重占河西是一个巨大的利市,才有可能放秦国一马,如原地现状罢兵,那是几乎没有可能的,魏国绝不会在两次大败后让秦国封锁修养。
虽然如此,但毕竟函谷关对秦人太重要了,国中臣民能接受么?
在那无情的冬风中,嬴渠梁感觉到了一阵阵打骨子里发出的冷。
而现在,于那轺车中,公孙贾正在郁闷中,原本他是独一的使者,可现在多出了一个副使,最最好笑的,是这名副使一出了嬴渠梁的眼界,就丢下了自己的马,翻身上了那辆轺车,和老头子公叔痤一起坐而论道起来,两人说天说地,说吃的,说喝的,也不知哪这么多的话,虽然可以看出公叔痤的心情是不好的,但在那个副使的开解下,却也算是笑容不断!
“刘羲……你说……我回安邑……大王还会任用我吗?”
“会……”刘羲说得果断!
“为什么?”公叔痤自然要问,他可不觉得刘羲是在骗他!
“因为……”刘羲发出了长叹:“大魏王不是一个会轻易信人的人呀……”
诚然,大魏王的确不是一个会相信人的人,他过于自负,并且有着自以为是的特点。
在这个情况下,大魏王往往看不上一些才能人士,哪怕那个人真的有才能,他也会视而不见。比如说公孙鞅,在大魏王的心里,这只是一个嬖臣!一个弄臣,一个小丑!
再说公子卬。大魏王总是会觉得,这位弟弟有可能会想夺他的王位。
所以大魏王时时刻刻都防着他,不让他掌兵,哪怕是掌了兵,时候一到就立时要收回来。
在军事上,大魏王迷信名士高徒,所以他重用了庞涓,因为庞涓是鬼谷子的门生。
在政事上,大魏王相信公叔痤,因为公叔痤你再说他不行吧,可他打过胜仗的,对于庞涓,公叔痤一向是抵制的,这样一个与将不和的丞相,上哪里去找?更重要的是,在魏王与公子缓(魏缓)争立成功中,公孙痤是立下大功的!
车子徐徐过了临晋。
此时,忽然跑出了一堆人来,打头面的,是一个白衣秀士。
其余,一个个的叫了起来:“是老丞相……是老丞相……老丞相回来啦……”
公叔痤大喜,竟然是他的门客与公孙鞅!
原来,自刘羲走后,公孙鞅就领着一批丞相府的门客坐守着临晋等着消息。
这好不容易,一个多月过去了,总算是守得花开见月明。
轺车停下,众人相见。
刘羲走向公孙鞅,公孙鞅晒然一笑,从腰间解下长剑,双手奉上。
这便是宵练剑?刘羲大喜,他抓过此剑,这可是大商时的宝剑呀!
刘羲激动的手都在抖,抽出剑来,发出青幽幽的光彩!此是白天,见影不见光。入了夜里,当则见方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骜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
可以说,到了此时,公叔痤才知道刘羲为了什么会去见他,感情……这里面还有这样的学问。拉着公孙鞅上了车,公叔痤越看他越喜。
“老师安好?”公孙鞅问。
“好好好……”公叔痤万万想不到,自己在压榨公孙鞅的劳力之余,这小子还这么记挂于他,忍不住一叹,道:“现在安邑情况如何?”
公孙鞅脸色一变,淡然道:“不好!老夫人等一干族人已经给拘压,不过所幸之,魏王没有失礼薄待,还算是礼遇,只等着老师的消息,再行定夺!”
这也就是说,魏王把刀子准备好了,就是看公叔痤会不会降,如果公叔痤不降,最后哪怕是死了,那什么事也不会有,也许魏王还会大大的厚赐公叔老头的一家,但,一俟传说老头子投降的消息,那么大魏王就会大开杀戒,不要说老头的老婆是魏国公主,就是魏王他妈也不行,一定要杀!
现在,公叔痤回来了,只要他说清了一切,那么,什么事也就都不会有了。
“也好!”公叔痤道:“快马加鞭,我们快一点回到安邑!”
过了旧魏边境,大车直向着安邑而去。
车子发出隆隆的声音,刘羲摸着宵练剑,爱不释手。
公孙贾虽不好剑,可见刘羲得到宝贝,也是眼里发花儿。
在刀兵连绵的岁月,这正是晚号长鸣城堡关闭的时分。
坐落在黄河北岸的魏国都城——安邑,却打开已经关闭的南门,又隆隆放下吊桥,放出了一队没有任何旗号的铁甲骑士和一辆青铜轺车。
这时,大魏宫门里却是另一番气象。
好容易安宁了一会,大魏王又发作了,要向公子卬问罪,于是戏还要重新唱上一回。
大魏王说,公子卬,你让我丢脸啦,为什么我大魏国的铁军败给了秦人?
公子卬也开始唱戏了,说我没败,是龙贾误军,这怎么能怪我?拿着使唤不动的将军,谁能打得了胜仗?
大魏王对着龙贾大叫,你为什么不听公子卬的命令?
龙贾反叫,丞相被抓,难道要我们看着,见死不求吗?
这时,庞涓站了出来,大声道:“给我三十万,我当可灭秦!”
的确,大魏国是有三十万兵马,这些兵也的确是出得起。
可问题在于,大魏一下子拿出三十万人,这从哪说都是过分的。三十万人!这是一个何等巨大的数字!它等于是魏国在河西的全部兵力!
拿出了这个数字,那么秦国是真的有可能给灭掉。
可魏国的河西会空掉,想要补回这个空,就要从河东调兵,用区区二十万人防守大魏国的全部国土,河西,河东,河西也就算了,可是河东,却是要面临整个齐国和楚国。
齐楚一旦动兵,魏国就会有兵败失地的危险,而到了那时,韩赵就会蠢蠢欲动。
一旦事情到了那个地步,不要说灭秦了,哪怕是魏国自己也要完蛋!
结果,秦国灭不了,而魏国也会给缠住,到头来成了一场空。
再说了,占领秦国能得到什么?秦国现在的穷困天下皆知,对于大魏王来说,如果不是嬴师隰那个老疯子一天到晚的找他的麻烦,他才不想和穷鬼打交道呢!
这时,公子卬哈哈大笑:“三十万人,你也好意思说,有这三十万人,我公子卬也能灭秦了,可是,灭了秦能怎么样?那些个西戎人,义渠人,匈奴人,全都要落到我大魏国的头上,大将军,你光对付他们,就够啦!”
庞涓道:“秦人都可以,我们自然也是可以!”
公子卬道:“秦人打服了西戎,我们还要再打一遍吗?”
庞涓强硬道:“那就再打一遍,我就不信,我大魏国的铁军还对付不了区区的一个小小穷秦!”
“不管怎么说……”大魏王开口了:“我堂堂的大魏国,现在居然连着败于一个又穷又弱的小小秦国,这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特别是他们还抓了我大魏国的丞相,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上将军,你有什么策略吗?”
庞涓正待要开口,就见一名信令兵冲了进来,对着魏王跪下道:“禀报大王,城门令来报,公叔丞相回来了……还……带来了……秦国特使!”
“什么?”魏王怔住了,不止是他,还有这满朝的文武。
大魏朝上下都是知道秦国是什么国家,在公叔痤给抓住了之后,魏人上下都觉得,公叔痤只有两条路走,一是死,一是投降。为了大魏国的脸面,魏王抓了公叔痤的一家,一旦公叔痤投降,那么就会杀死他们。一是秦人杀了公叔痤,魏人会对公叔痤歌功颂德,那么公叔痤的家人也就不会有事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下,那个本来不会再有希望的老头子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回来了。
安邑,贵而不富,就城中的富庶来说,不及大梁。
但这种扑面而来的贵气,却是说不出来的。
刘羲等人越过了外城,直入中城,再入内城,从这里,可以看见威名远扬的禹王台。
禹王台,又称青台,为历代祭禹之所,是安邑城的独特风光,也是安邑贵气的表现。
一入千层阶,公叔痤就给魏国迎官给带走了,留下的,是公孙贾和刘羲。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从云台上面发出的声音:“魏王宣秦使晋见!”
一听此令,公孙贾整理一下衣衫,向台上走去。刘羲懒洋洋跟在他的后面。
行了好长一段的高台,两人至到了云台宫门前,先后进入,在魏兵列出的甬道上直走,这下,就可见到兽瓦当下的大魏宫殿!
公孙贾低声道:“小心一点……”然后,带头向前进入。
刘羲也跟着进去。
大国就是大国,议朝宫殿和秦国的小小宫室当真是天地两重,由此,也可看出两国的贫富交分,相比之下,一个是县级的,一个是村级的,不要小看这两点,要知道,在现在,县级可是能开出奥迪的,而小村子就是小村子,是不会有大变的。
公孙贾看了一眼深殿中的大魏王,他在心里吸了一口气,道:“外臣公孙贾,参见大魏王!”说着,躬身就是一礼,刘羲再刺头,也不会在这时犯刺,跟在后面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