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她的态度,虽不解,比起死得明白,艾德文更怕惹她讨厌。于是说好的十月之约便搁置下来,她不提他便装作不记得。唯一值得慰藉的是江淼不会回避他的邮件,尽管那是他记着日期数,有意隔上一两月的信。有意义非凡的事发生时他总会记下,例如参加了比赛、进入了校队、看到的某位不知名人士留下的诗歌残片等。江淼的每封回复都很认真,发自内心地替他高兴,独独没有恋人间的爱意。他的邮箱里有专门为江淼创建的文件夹,标题“1”,他回顾着篇幅愈发短的正文,像是站在这个城市的雾里,又像是站在威尼斯深夜的巷子前,往前一步也许就是水,这一次绝不会是只到大腿。
Lucas看他闷闷不乐,等他斟酌着概括了个大概,便说她明显没认真,说难堪点只是玩玩,艾德文想替她否认,回忆了总结的说辞,似乎就是这样。更郁闷了。Lucas拍拍他的肩,劝说道:“伙计,将她抛之脑后吧。相信我,你能虏获大把女孩的青睐。她move on了,你也需要开始新生活。你才18呢!走吧,今晚克劳斯那小子组了酒局。加入我们吧,见见新的姑娘。”
他听罢依旧坐在窗边,手里夹着香烟滤嘴,一手在纸上划着无意义的细线,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Lucas知道他没那么快接受,拿上外套便出门赴约。
平安夜那天他收到了江淼主动发来的信息,非常简短,通篇就写了一句圣诞快乐和三句祝福,底下配着她拍的雾里麋鹿照片。艾德文有一瞬间甚至嫉妒起了那头鹿。
当天夜里,艾德文像是有预感地梦见了江淼,他正和她坐在一家酒馆样子的昏暗角落,艾德文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知道江淼在和他告别,这种感觉在机场送别那日也有过,只是从未这般强烈。他坐起,不顾时钟指着2点,写下了近日来的所有不解和委屈,他想问她是要和他结束了吗?刚打完便删了,两人顶多多夜情和笔友的关系,她怕是一开始都没想过离开后再有任何联系。一时间他不知道将内心汹涌的情绪放置于何处。
[06:14]“你什么时候回L城?”(已送达)
江淼确实想过老套的那一句“XXX发生的事留在XXX。”这是她一贯的路数,但艾德文有点不一样。他太美好了,简直像上天赐给人间的礼物,同时让人嫉妒。是什么才能养出这样的人?金钱堆出的风骨,文学砌起的谈吐,爱意浇灌的为人处世,她怜惜这种少见,起了呵护的心。事实上收到他的信息时她同样吐了口气,这样不上不下的的确不是她的作风。她承认自己对他有觊觎,另一方面更不愿这样影响别人。
她回复道:“1月8号你有空吗?我去找你。”
她是去告别的。
前往C市的路上她还有点蔫,一是天气冷,二是她昨天刚下的长途飞机。艾德文和她约的是家咖啡厅,前两天似乎是受了凉,她原想说改日也行,艾德文难得坚持,说小病很快就好,最后还是改成家里见。江淼到时房里只有艾德文一人,她提着从日本带回的咖啡豆,刚打了招呼就被他抱紧。她无奈,骗自己他生病脆弱,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背。
“先关门,冷呢。”她说。
艾德文“嗯”了一声,大概是感冒的缘故,鼻音很重。
江淼让他坐下,摸进厨房泡了两杯热茶。艾德文昨夜高烧刚退,出过一场虚汗后人萎靡得很。冬季天黑早,外边天泛着蓝,照在家具上。他似乎比夏季瘦了些,五官更加深刻,闭眼倚在那像一幅带着情绪的油画。这是江淼出来时看到的模样。
艾德文听见动静,强打着精神端坐。江淼看不下去,不知哪来的郁结之气,抓起奶白色的羊绒毯子给他恶狠狠盖上。两人相对无言,江淼竟有种离婚夫妻对峙的代入感。
谁都没有开口,最后还是江淼下了决心。她整理了思绪,清清嗓说:“我想你大概也有预感。”
艾德文直勾勾盯着她。
“跟你在威尼斯的时间,或许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了。”
艾德文抓住杯耳。
“非常谢谢你。”
“我很感激。”
“但.....”
终于来了,他想。
“艾德文,我是说,这不是你的错。但我想我们并不合适。”
又是沉默。
“为什么?”无数的话翻滚上来,他只吐出这一个单词。
“你才18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江淼顺着早已打好的腹稿连连道出,语速都顺畅了不少,“你有太多可能性了,不要浪费这段时间。我和你是很难有结果的。”
“大学三年对你来说会是最丰富的时光,你难道要浪费在我身上吗?”
“我并不觉得那是浪费。”
“我也不认为我们会有那么困难。”艾德文说。
江淼头痛,心想往往是东方女人更容易当真,怎么到这倒了个个。
“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你的人生规划?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难道想跟我结婚吗?”
果然提到未来和婚姻,少年人露出了迟疑和犹豫。
江淼忽略心中略微的失望,乘胜追击:“明年我毕业后可能就回中国了,你难道要和我异国?对不起,但我真的没有心思去处理一段不会有结局的关系。”
艾德文觉得沮丧,但同时迅速地捕捉到了本次谈话的本质。
“如果我能给你明确答案呢?也许不是现在,给我一些时间。我能想明白。”
江淼此时已经不怀疑“三岁一代沟”的言论了,她扶额想吐槽当代青年对“真爱”的笃定:“也许你现在觉得我有趣,但事实上我有很多毛病,你喜欢的我有多少是基于新鲜感和在威尼斯的无聊。我们真的了解吗?”
“在此之前你得先给我个机会了解吧。”
“我明年就要毕业了,你懂吗,艾德文,我不会留在这,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飞大老远就为了‘爱情’,这太浪费了。”她一想到他本能达到的成就,感到痛心疾首,“你该去做能让你感到激情、战栗的事,别说爱情就是,你我都知道人生远多于浪漫。”
“如果我能找到出路呢。”他抿着唇固执道,“我不会骚扰你的,我们就这样,做个笔友什么也好,不要刻意回避我,我们保持联系。我们从头认识,但如果有机会.....在未来遇见,不是像夏季短暂的那种。”
“能给我个机会吗?我会想明白的。”他重复。“等我成熟之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
江淼没招了,挑衅似地说道,“行。如果你到时候还没改主意的话。”
江淼临行前端着过来人的身份絮絮叨叨:“多去接触些不同的人,别一根筋。烟少抽,酒别过量。”
艾德文任她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最后抱住她:“祝你一切都好。”
江淼不再说话,轻轻回抱了一下,
回去后,江淼依言和他保持着邮件联络,都是些平平淡淡交代着最近动向的事,关于试探性的外出邀请,她一律找“行程冲突”“课业紧张”之类的理由婉拒。艾德文知道她在给他“戒断”的意思,三次之后不再多问。
九月江淼交了毕业论文,艾德文从邮件中得知她已返回中国,距离她海运了所有东西回家已过了两月有余。一月江淼前来参加毕业典礼,在她的社交网站账号上见到了照片。又到一年夏季,江淼在M市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同年十二月,江淼在H馆举办了个人展,这次艾德文是从艺术资讯网站上发现的消息。
*(“锦书休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出自晏几道的《清平乐?留人不住》)
(艾德文不断重复的“我会想明白的”=“I will find it out.”)
(至于为什么江淼把态度搞得这么抓马,一是因为她对长期关系没有信心,二是觉得大好青年把时间花在她身上纯属浪费、特别是认为对方还不够成熟,她把自己当作最次的误导,也不想为任何人一生里的重大决定负责。)